第99节

作品:《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冲着兰沁禾又是一笑,“您看,您现在进去确实不太方便,要不然这样,奴才等万岁爷得空之后再将您来的事儿告诉他,他一准马上召见您。”

    兰沁禾站在台阶上,里面的笑声、骨牌声、箜篌声宛如一盆冷水扣在了她头上。

    她知道当今皇上厌烦政务,于是花了三年的时间设计如何谏言,今早还刚刚下了决心,无论被斥骂也好贬官也罢,她一定要说动圣上。但她未曾想过,对方连见她都不愿见。

    她沉默良久,对着守门的太监说了句多谢,转身离开。

    第二日早晨,兰沁禾又一次进了宫。

    “万岁爷还没起呢。”守门的太监试探道,“要不然您明儿再来?”

    “不必,我在这等着圣上醒。”

    兰沁禾撩起官袍,跪在了乾清宫下方的青石板上。

    往来的宫人讶异地望着她,躲在柱子后窃窃私语,“西宁郡主这是怎么了?得罪万岁爷了?”

    “嗐,什么得罪呀,她有个兰沁酥怎么会得罪万岁爷,万岁爷这都是在躲着她呢。”

    “干嘛要躲着她啊。”

    “喏,你看她手上拿的奏疏,一准是要说些让万岁爷心烦的事儿。我听在中堂做洒扫的兄弟说啊……”

    “说什么?”

    “说西宁郡主要让万岁爷收……皇税。”

    “收、收皇税?她不想活了?!”

    “嘘,小点声!”

    “小点声什么啊?”刚说完,身后就传来严厉地低喝。

    众人回头,就见一身绯色蟒袍的慕良直立着,身后跟着冷了脸的平喜,刚才那话就是平喜说的。

    顿时噤声俯首,“见过老祖宗、见过平喜公公,给老祖宗请安、给平喜公公请安。”

    “去去去,干活去,就会私下嚼舌头,仔细舌头被嚼烂了。”平喜挥手将人赶走。

    慕良一眼看见了跪在门口的兰沁禾,他是听到了消息才赶来的,可如今望着娘娘的身影,他又迟疑自己是否该上前了。

    绮水楼面前那一次,慕良就知道兰沁禾不想有人劝她这件事,她是要撞破城墙的劲头。自己上前劝慰,真的能将她劝下来吗。

    平喜见慕良久久不动,小声地问他,“干爹,咱不过去吗?”

    慕良眯着黑眸,他看了一眼女子跪地的身姿,摇了摇头,“不去。你们谁都不准去。娘娘在这里的时候,让他们能别过来就别过来。”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上跪皇天后土,下跪君父黎民,慕良不许那些奴才从娘娘身边践踏而过。

    他蹙着眉,眼里的心痛快要溢出眼眶。

    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去,不忍久看。

    兰沁禾似乎是听到了身后那声“见过老祖宗”,可她没有回头,巍然不动地跪在门前。

    从辰时到酉时,她一直跪在门口,宫人手上的捧的膳食从早膳变到晚膳。

    门口的几个太监焦急地对视,最后派出一个人端了水过去,“兰大人,您这样跪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圣上他不愿意见您,您就是跪倒死了也没用。赶紧喝点水回去歇着吧,再这么下去恐怕就得惊动太医了。”

    兰沁禾没有动作,“多谢公公,我再等一会儿。”

    “那要不然您到回廊上坐坐?反正怎么等不都是等嘛。”

    “不必了。”兰沁禾笑笑,不再说话。

    她每日来,除了第一天,往后每日下了值之后跪倒宫中门禁,一连跪了四天,没有一次见到皇帝。

    四天之后,兰沁禾不再来了。

    太后不许,皇帝冷漠,西朝最顶端的两位人物通通将她拒之门外,兰沁禾再无路可走。

    最后一日的晚上,她握着打了三年腹稿写的上书失魂落魄地从宫中出来,望着悠悠天地,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是再等时机?可是下一个时机何时才能到达,而时机和危机又到底是哪个先降临西朝。

    身上那件绯色的大员朝服显得格外刺眼,兰沁禾低头,看着自己黑色的官靴,那样的精致、那样的大气,一双就足要八两白银。

    月上柳梢,百姓闭门,街上一片秋的清冷。可她走着走着耳边却响起了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马车驶过的车辘声,这些鲜活而热闹的声音打她出生以来听了三十一年,尔后不知道还能听上几年。

    兰沁禾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无边的孤独和惶恐裹挟着她,她安静地哭着,泪水蒙住了眼睛,怎么眨也眨不落。

    山河犹在,国魂已散。

    脚步带着她回到了郡主府,兰沁禾仰着头,她望着面前典雅贵气的宅邸,痴傻地站了很久。

    直到门房发现了她,惊疑地迎出来,“娘娘,您回来了?”

    兰沁禾眼睫微颤,抖落了一连串的泪珠。

    “不要叫我娘娘。”

    门房一愣,“您说什么?”

    “不要叫我娘娘!”她拔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随后大步走向了里间。

    殷姮说得对,她不该享着郡主碌还提收皇税。

    兰沁禾回了府,告了三日的病假,谁也不见。

    她闷在屋子里,把自己名下所有庄园田地工厂和商铺清算了一遍,通通卖。

    她从来不想做什么郡主娘娘,她宁愿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知县。

    ……

    西宁郡主售卖全部私产的事情震惊了全国,太后半是气恼半是无奈。

    她对着身旁的姑姑道,“你叫小九过去,让他劝劝沁禾。”

    姑姑眼睛一亮,“这一招妙,奴婢这就去办。”

    兰沁禾的东西是不会有人买的,就算偶尔有几个不知情的商人,他们前脚刚打算掏钱,晚上锦衣卫后脚就到了他们家里。

    西宁郡主必须是西宁郡主,一旦她将私产卖了全部上缴国库,别的王侯就不得不跟着掏钱。

    她这是在间接地逼迫皇室,更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向上方发泄自己的不满。

    若是寻常的人敢这么干,立马就能杀头诛族。可是太后存了为朝廷留下火种的心思,她要把兰沁禾保住。

    或许等到下一任、下下任皇帝在位的时候,兰沁禾能拥有一个大举改革的机会,但是如今的明宣帝不行,他不是有毅力和野心的明君,擅自改革只会引发动乱。

    九王爷听了太后的话,去了郡主府。

    他见到兰沁禾后十分吃惊,“我和你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还是头一回见你这副打扮。”

    兰沁禾不语。

    她穿着茶白的布衣黑色的布鞋,头上挽了根普通的木簪,身上看不见一点首饰。

    她坐在那里,喝着清茶,像是一只落在松柏间的野鹤,衣饰简单,身上却萦绕着浓郁的清贵气息。

    唯有眼下有些青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人也消瘦了一圈。

    见她如此,九王爷低头难过地叹了口气,“你从前和我们一块玩儿,是不是其实心里很瞧不起我?觉得我就是个骄奢淫逸的蠹虫?”

    兰沁禾摇头,“王爷言重。”

    “沁禾,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也知道我从小就不爱读书。”他抬起头,对着她咧了咧嘴,笑容有些艰涩,“但我知道你做事一定是有缘由的。这次的事情他们给我讲了,我也没怎么听明白,反正就是打仗要钱,殷姮要赋税,你不愿意让百姓多赋税,对不对?”

    兰沁禾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就被他打断,“你说的对,西朝开朝到现在,百姓已经支撑朝廷打了数百年的仗了,这一次就由我们彦氏出钱吧。”

    他努力笑着,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豁达率性,“我和他们商量好了,我出五十万两,另外五位亲王的皇叔一人出四十万两,郡王一级的每人三十万,南立候她说既然这件事涉及到你,她也出十万两。”

    九王爷掰着手指,“虽然不多,但是加起来也有三百九十万,应该能撑到殷姮和西洋的买卖结束。”

    他说完,忐忑地望着兰沁禾,那么尊贵的王爷,对着她露出了乞求,“你不要再和皇家对着干了,这一次是太后保住了你,下一次就不一定了。虽然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辞了这个郡主……我一直、一直把你当做最好的妹妹看待。”

    兰沁禾愣在了原地,半晌,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多谢。”她说。

    这尊王爵,她再也摘不掉了。

    兰沁禾可以不要名利,可二十多年同西朝彦氏之间的感情,她再也无法切断。

    这份感情像是一根细细的金丝,纤细,但是将她和皇室宗亲们牢牢地捆在一起,挣脱不得。

    九王爷见她答应下来,终于高兴了,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正如当初殷姮向兰沁禾求助一般,太后同样看出了兰沁禾的弱点。

    兰沁禾不够狠,情这一关,她一生都无法跨过去。

    第103章

    由诸王开囊,西朝得到了近四百万之巨的军费,这是从未有过的美谈。

    御史纷纷上表,史官大肆书写,户部也不用商量什么税收了,只着手办同西洋的买卖就行。

    前线的纳兰珏似是站住了脚跟,已然调整好了状态,大功虽然还未立,但是京师总能接到小捷的报喜。战局一片明朗,大家都很欢喜。

    这日沐休,慕良得以有时间来看看兰沁禾。当他走进郡主府里之后,赫然发现偌大的郡主府冷清了不少。

    银耳跟他解释,“主子将不必要的家奴都遣散了,还了卖身契、给了一笔钱,让他们去做点小买卖。”将府里的奴仆再卖出去太过冷情,兰沁禾索性免了他们的奴籍,也顺势为西朝的商业出一份绵薄之力。

    莲儿虽然不知道银耳为什么要跟慕良解释,但她习惯性地插上一句,“不止是这些家奴,主子现在连衣服首饰都不买了,只穿粗布衣服。真不知道主子那么节俭干什么,就算省下来再多,朝廷也不要她的钱的。”

    “莲儿!”银耳呵斥了一声,朝着慕良歉意低头,“娘娘正在书房,公公请自便。”说完她就拎着莲儿走了,隐约还能听见几句训斥。

    慕良愈加着急,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娘娘现在如何。

    他疾步向前,去书房找了却不见人影。一连问了几个下人,才辗转到了小竹林。

    湘妃竹中,他远远看见兰沁禾坐在石凳上,她穿着秋色的直裰,上面无一丝纹样,所取的也并非丝绸锦缎,只是粗布而已。

    她坐在竹林之前,一茶一书,身姿清逸,眉间和煦。

    为了让兰沁禾不要再惹事,朝廷将她雪藏。内阁给她批了假,让她回去照料母亲,兵部的诸事也都避开了兰沁禾。

    她一下子没了事情可做,每日申时一到就回家看书,像是又回到了四年前的国子监司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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