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作品:《肇事者

    此时电视里的节目已经结束,开始飘字幕了。

    等到字幕都播完了,闫敬昱才缓过神来,这简直跟刚才看《樱桃小丸子》的感觉有点相似。

    电视里的那个人,即使历经了这十几年的岁月侵蚀,已经比过去苍老了很多,但是还是可以让闫敬昱一眼就认出来。她就这样对着记者的话筒和镜头侃侃而谈,关于一心福利院,关于孤儿,关于郭徽,关于她那些充满了爱意和社会责任感的经验之谈……就好像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心福利院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过这也正常,可能也是因为他一直极力地避免再看到这个名字吧。更没想到的是,在过去这么多年之后,这个福利院再次通过一场车祸,兜兜转转地和闫敬昱扯上了关系。

    现在的一心福利院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是那样被孩子们的喧哗吵闹、欢笑哭泣所笼罩着么?从电视的画面看,福利院的样貌变化不大,但是基本脱离了过去的那种腐旧感觉,大概对于现在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它是一个更接近美好的所在吧?但是曾经发生了那样的事,怎么还能让人继续对那里产生期待?尤其对于她来说,现在坐在那里说那些话,就那么心安理得吗?

    话说回来,她已经坐上了院长的位置啊,那王校长呢?退休了?辞职了?还是……

    闫敬昱没有再想,不管这个老头最后的结局是好还是坏,与他并没有任何关系了,他,周老师,以及安西等人,他们都早应该和叶一琳一起,消散在往事的风里,不该再被闫敬昱记起。

    可是真的消散了吗?闫敬昱躲了这么久,却还是没有躲过“一心”,没有躲过周老师,那么他离叶一琳和王校长,还有多远?

    第十八章

    1

    郭徽给法律部打了个电话,询问王小龙民事赔偿案件的开庭日期,不过一会儿那边回了信,开庭日期是三天之后。郭徽叫来了总裁办的小西,确认了一下日程,正好那一天还没有什么事务。郭徽让小西记一下,那天的时间都空出来不做其他安排了。然后在电话里让法律部把详细的情况给他发个邮件,表示他会去庭审现场。

    没过一会儿,法律部经理匆匆忙忙过来找郭徽,向他表达了疑惑,怎么郭徽之前一直对这个案子不闻不问,结果到了开庭的日子却要亲自出席?想知道他有什么考虑,别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郭徽没说什么,只是让他放心,他还能玩什么花样?不过就是想把这事做个了结罢了,现在网上这么多骂名,总要找一个机会给外界一个说法。

    法律部经理出去以后,郭徽又给李少君发了个微信,告诉她务必要去庭审现场,最好占个好位置,如果错过了什么,他可不负责任。

    把案件情况了解得差不离,郭徽抬手看了看表,算了算裴雪回北京的飞机应该落地一段时间了,拿起手机一看,上面却没有任何消息。这段时间二人一直处于很腻歪的状态,裴雪有什么行踪都会第一时间跟他汇报一下,今天这突然的沉默让他有点不适应。想了想,郭徽还是给裴雪拨出了一个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听筒对面是冷冰冰的语音提示。

    难不成还没落地么?中午查的时候明明是准时起飞了啊,总不可能在天上延误了吧?郭徽打开了“航旅纵横”app,搜索了一下裴雪的航班,手机显示二十分钟以前飞机就在首都机场正点降落了。

    手机没电了?忘了开手机?郭徽心里又生出一堆疑问,他把领带松了松,沉吟一下,又拨通了裴雪经纪人的电话。

    电话通了。

    “喂,小赵啊,我是郭徽,你们到北京了?”

    “到了呀,正等着取行李呢。”

    “那我给小雪打电话她怎么关机呢?你让她接下电话吧。”

    “她已经先走了啊。”

    “先走了?”郭徽一愣,先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刚一下飞机就说有点事情,着急忙慌地走了,让我自己把行李取了先放我那儿,我还以为她是去找你了呢。”

    郭徽本想再问问,又觉得也没什么可问他的,便说道:“哦,我再等等吧,可能是她手机没电了。”

    挂掉电话,郭徽把已经被他扯得松得不行了的领带直接解了下来,扔在了桌子上,又尝试给裴雪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

    郭徽感觉莫名焦躁,这种失去控制的体验非常差,他走到落地窗前向外望了望,想稳定一下心神,却发现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最终他走出了办公室。

    “我出去一趟,今天不回来了,有事电话联系我。”

    “还是老地方?”小西笑意盈盈地问。

    “老什么地方。”郭徽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小西心说:怎么老板今天这么横啊,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不回来了,爱去哪都好,总而言之今天是不用加班了。她又开始在微信上约了起来。

    北京的工作日,即使刚下午两三点钟,路上也并不好走,在忍受了四十多分钟的走走停停后,郭徽终于把车停进了距离公司六公里的自家楼下地库。

    急急忙忙地锁上车,上电梯,郭徽感觉自己就像个闹肚子的人一样一溜儿小跑到家门口,开锁,开门。

    迎接郭徽的是空无一人的客厅。

    郭徽喘了两口气,把钥匙放在鞋柜上,走进家门。他叫了两声裴雪的名字,没有回应,然后他把所有房间、厕所、阳台挨个走了一个遍,确实没有人在家。

    裴雪没有回来。

    郭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往后一靠,才发觉后背发凉,汗已经把衬衫给湿透了。他又坐直起来,拿起手机反复查看,看是不是漏了裴雪的消息。

    并没有。

    郭徽又打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还是语音提示,通话中断后他把手放下,顺势把手机扔在旁边,屏幕上显示已拨次数是二十五。

    郭徽这时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失态,他坐在沙发上平稳了一下呼吸,对自己说:“冷静,别着急,这才多大点事,有无数的方式可以解释这件事,为什么要这么慌张呢?”

    郭徽闭上眼睛,仔细回忆和裴雪有关的一切,思考她能去哪儿了。结果不想不要紧,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对裴雪的了解只限于面上这些事,除了她在北京租的那间小屋,他不知道裴雪真正的家在哪里。家里都有谁,父母是做什么的,一概不知。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裴雪确实真的叫裴雪,不是艺名,他俩去塞舌尔玩的时候他见过她护照。

    郭徽想起裴雪走之前在门口对他说他根本不了解她,现在看来这句话说得一点错都没有,既然自己所知有限,那么只好求助他人,不过除了经纪人小赵以外,他和裴雪两个人之间也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朋友。

    郭徽无可奈何,只得再次给小赵打去电话,询问裴雪的情况,看看她有没有可能是家里有事或者怎样。结果没想到小赵竟然对裴雪的身世了解也不多,说裴雪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乡和亲人,而且也从来没见她和家人联系过,就好像根本就没有家人一样。

    听小赵说完,郭徽越想越不对劲,毕竟二人交往了也有一段时间了,她却从来没在自己面前提过自己的家人,这件事现在看起来确实相当不正常。

    不过事已至此,再想这事也没什么用,小赵现在也是一筹莫展。要知道裴雪这两天还有通告呢,现在这么一消失,连b计划都来不及制订,很容易得罪制作方。裴雪这才刚出道没几个月,稍微有了一点知名度,但是还是处于求爷爷告奶奶才能有点曝光度的级别,这要是在圈内传出一个说话不算数、耍大牌不录影的名头,以后也就别混了。小赵现在也不敢跟公司说找不到裴雪的事,但是纸里包不住火,如果再找不到裴雪,公司那边他也没法交代。

    对于这种小经纪公司的小经纪人来说,小赵和裴雪几乎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裴雪因为这事被公司处罚,来个雪藏,或者直接解约,那小赵这段时间的经营也就基本白费了。要知道他手上的几个艺人,也就只有裴雪还有可能出头。

    因此,小赵心里也不比郭徽稳当,他询问郭徽这种情况可不可以去派出所报案让他们帮忙寻找,郭徽回说别想那美事了,首先裴雪消失刚一个下午,成年人失踪二十四小时才会立案。话说回来,就算到了二十四小时,裴雪又没什么疾病,而且是自发地说了有事要离开,警察是不会吃饱了撑的接这种案子的。话再说回来讲,即使真的报了案,派出所也真的接了案子,若是到最后裴雪其实没事,自己又回来了,这反而不好收场,怎么说她现在大小也是个公众人物了。

    郭徽问小赵,裴雪离开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小赵回忆了半天,表示说没有异常,头天录通告录到半夜,裴雪的状态还可以,节目效果也挺让人满意的。过程中节目组的人跟小赵夸了裴雪半天,给他心里乐得不行。

    录制结束后,主持人还带着他们几个嘉宾去吃了消夜,气氛也都挺好。消夜完事已经两点多了,裴雪回到酒店就睡了。他们之前怕录制进度会拖,订的是第二天下午回北京的航班,等于转过天来一上午都没有什么安排。早上的时候,小赵给裴雪房间打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吃早饭,裴雪说困得不行不想起,拒绝了,语气也很正常,除了有点起床气。再之后二人见面就已经是下楼退房的时候了。

    “你确定一上午裴雪都在房间里没出去过?”

    “那我确定不了,早上打电话是九点多,退房是十一点左右,这两个时间点我确定裴雪都在房间。”小赵毕竟也没在裴雪门口看着,只能确认这些。

    “那退房的时候她情绪如何?”

    “没什么印象。”小赵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反正我们见面后她一直都没怎么说话,上了飞机以后她戴上眼罩又睡了,我觉得她最近可能太累了,也没跟她多聊。然后一下飞机她跟我说了一声就走了。”

    小赵的回忆几乎没有任何用处,郭徽不再多问,从酒柜里掏出了一瓶威士忌,一边喝一边思考,从裴雪去了哪里,能去哪里,为什么不声不响地走,一直思考到了和裴雪的相遇。

    此时的郭徽,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对裴雪动情。自己这几年换了那么多女伴,本来只不过是偶然想出来的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法子,最终却变成了现在这样。郭徽想,如果他早知道他自己会再次对女人动情,早知道最后这个女人会突然消失,郭徽打死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郭徽不想变回曾经的那个自己,所以他一定要找到裴雪。

    2

    李少君开会开了一下午,跟同事聊选题聊得口干舌燥,一直到天擦黑才顾得上歇一会儿,喝一口水。

    一边喝水,李少君一边掏出来手机看了一下。因为刚才开会的时候手机放在裤子兜里一直在震动。

    解锁一看,果然在这短短几个小时,来自各种社交平台的消息就已经如密集轰炸一般展示在消息栏里,提醒着她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和世界脱节了很多。

    李少君忽略掉那些垃圾短信和邮件,一下就抓到了重点,就是来自郭徽的微信消息。

    郭徽的意思很清楚,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他一定会在法庭上出席,并且一定有什么非常有价值的东西要发布出来。最重要的是,根据他们的约定,郭徽发布出来的东西一定会符合李少君期望。

    郭徽会放弃索赔?李少君认为不应该,如果他要放弃,早就这么做了,何必等到开庭了再说,法院那里都准备好了,你说不告了,开玩笑呢?那不成藐视公堂了么?这种做法在封建社会容易在衙门被打死。

    如果郭徽要把官司打到底,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要先胜诉,再反过来替王小龙承担赔偿。这事说起来有点可笑,自己赔自己钱,有点吃饱了撑的。但是毕竟是有钱人,尤其是这种海归新贵,其办事风格确实非常人所能揣度。而且,李少君觉得,这种做法反而非常像郭徽干得出来的事。

    即使已经推导出来了最可能的发展方向,李少君也不希望有任何差池,况且如果不能在到场的众多媒体中占据先机,那么她和郭徽的约定也就没什么价值了。当务之急,李少君必须要了解郭徽的打算,然后把材料准备到最足,以便第一时间出报道。

    于是李少君给郭徽回了条微信,让他具体说一说,然后放下手机,回到会议室投入了新一轮的战斗。

    3

    郭徽在家待得难受,跑去了一趟裴雪租住的房子,结果不出所料地无功而返。他没有钥匙,也不知道房东的联系方式,只能在外头敲了敲门,又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看没有反应,最终在防盗门上留了个字条,悻悻离去。

    郭徽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找裴雪,就开着车在路上瞎转悠,好像这样能在路上碰到裴雪一样。入夜的北京华灯初上,经过三里屯附近,夜生活还没真正开始。工体东门的停车场还没凑齐一打超跑,路边的各种餐馆、酒吧和商场才刚刚亮起霓虹,路上的各种红男绿女们脸上的表情也还是清醒的。但是这些颜色如织穿梭,嘈嘈杂杂,色调已然显得有些迷幻,郭徽行驶在路上突然产生一股倦意,迷茫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郭徽感觉这么开下去要出事,就把车拐弯停在了路边,熄了火仰靠在车背上,闭上眼睛让困意占据大脑中枢。

    偏偏就这个时候有人不想让郭徽休息,他的电话响了。

    郭徽猛然睁开眼,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中控扶手箱里的手机,拿到眼前。只是一瞬间,失望之情出现在他脸上,他按熄了手机屏幕,打算置之不理。

    过了几秒,他还是举起了手机,电话还没挂断,郭徽把它接了起来。

    “郭总,在忙么?”电话那头传来李少君的声音。

    “还行,你说。”

    “我回的微信你看到了么?”

    “没注意,你说吧。”

    “不应该是你说么?”李少君感觉郭徽对她爱答不理,好像自己欠他的似的,有点气愤,语气很直接,“关于三天后的庭审,能不能先透露一点,我好有所准备啊。”

    “我都没准备呢,你着什么急啊。”

    郭徽明显的倦怠语气传到了李少君耳朵里,让她的底气突然有些不足,一时间听筒两边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郭徽开口道:“我会承担所有赔偿费用和诉讼费用,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郭徽的答案不出李少君所料,但是亲耳听到郭徽的承诺还是让她轻松不少,她把已经准备好的话直接撂了出来:“这两天我要准备资料做下一期节目,因此我希望在庭审之前对你进行一次独家访谈,主要是因为在法院那天,一定会有很多媒体,我无法保证独家内容,我这个要求郭总不会不答应吧?”

    这事要是搁过去,郭徽也是无所谓,反正已经豁出去了要整点动静出来,动静大小也无所谓了,但是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一个更棘手的事,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分心去接受什么专访。

    听郭徽没音了,李少君趁热打铁说:“无非是那些场面上的客套话,鸡汤狗血什么的,给我一个小时就够了,地方你随便挑。”

    如果不配合,这个狗皮膏药还怕是甩不掉了。郭徽沉吟了一下回复道:“明天早上十点,你来我办公室吧。”

    第十九章

    1

    完成了对郭徽的采访,李少君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微景公司。

    采访过程中,郭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掏出手机翻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操作。李少君一开始怀疑郭徽在看时间,因为他左手手腕上有一圈肤色明显比较浅,想必是常年佩戴腕表导致,而此时此刻他手腕上却空空如也,应该是忘了戴了。

    观察了一会,李少君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因为郭徽并没有下意识地做抬手看表的动作,显然他并没有在关心时间,而是单纯地在等待某个消息。

    基于李少君长年累月的职业敏感度,她很快就发现郭徽的异常不仅于此,他虽然打着领带,衬衫最上方的扣子却没有扣;他的眼睛微微发红,缺少神采,一看就是睡眠不足;他的衬衫袖口是袖扣型的,但是却并没有真的扣着袖扣,就这么在西装外套里面散着。

    作为一个有里有面的大老板,即使再不修边幅,面对记者采访的时候,在这些细节上还错态百出,这显然不是正常情况。种种迹象表明,郭徽现在的状态很不好,虽然他还一脸严肃地对着李少君和镜头侃侃而谈他的慈善理念以及他在美国的福利院见闻,谈国内慈善业的现状和不足之处,一切都顺畅自然,有理有据,但是李少君知道,这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对于一个“吃过见过”的人来说,代表不了什么。

    不过,李少君虽然职业,但只是个职业记者,又不是职业侦探,她没有必要从这些细枝末节中推导出来什么。虽然她对郭徽还充满好奇,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她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用最少的问题得到最多的内容,她也不想侵犯郭徽的私人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