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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站务员和他……》 我是个无业游民。
也不是被裁员或者能力不佳,所以没有公司愿意录用我,而是自从我离职之后,足足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完全没有找过任何工作。
大概就在四个月前,我坐在办公室盯着我的电脑萤幕时,脑袋突然变得一片空白,我环视着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忽然出现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念头。所以,那天下班前,我立刻跟主管提出了辞呈。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优秀的职员,所以主管听到我打算离职后,也只是客套地说几句慰留之词,加上我那像是已经事先套好剧本似的挽拒话语,主管终于露出像是「总算能摆脱这傢伙」的表情,用平得没有音调起伏的口气说「很遗憾公司留不住你这样的人才」后,我就离开了主管的办公室,接着开始准备交接的工作。
这一切的发生就是那么突然,连点让我自己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下班回家后,我也没打算让家里的人知道我已经辞职的事情,何况到离职正式生效也得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又或者什么时候交接完毕,就可以提早走人也不一定,不过我提出的离职时间倒是在三十天后。
这三十天,我表现得就和一般时候没什么两样,不会有人发现我即将离职,何况我在公司同事之间本来就不是什么显眼角色,丝毫不会有人发现我藏在心底那即将离开这里而兴奋的心情。一如往常地上班打卡,下班闪人,同时一点一点不着痕跡地将工作交接给部门里的另一个同事。
即便那小妹妹狐疑地问我为什么要突然告诉她哪些资料是收在什么地方,哪些表格又该如何製作,我也只是告诉她,是时候了,她该学得更多一点。再被她白了好几眼,说我们就算同部门,工作内容却根本不一样,我教她那些只是在浪费她的时间。
搞不好她根本以为我只是找她麻烦。确实,这阵子她的工作量是多得有些不像话。我看着部门的行事历,心里默默地想着。然而想到再过几天我就能摆脱行事历上的一切,我还是难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方柏安,你笑得好猥褻。」小妹妹在经过我的座位时,回头扔下这么一句不屑的评语。
我连忙扯了扯自己的脸皮,心里有些纳闷。我刚才有笑出来吗?我有那么点做作地伸手托住自己的下巴,右手依然抓着滑鼠在工作表单上游移,心思却完全不在表格里的任何一个数据上,同时尝试着不可能的任务,想在萤幕中看看自己是否真笑得那么诡异。
不过雾面萤幕加上白色的表格背景,我这么做只是徒然,而且还换来另一位女同事同样不屑的鼻哼一声,问我对着萤幕挤眉弄眼做什么?
我瞥了她一眼,她带着鄙视的眼神离开。我觉得连她的背影都在嘲笑我的可悲。我这才放开滑鼠,拿起杯子假装倒水,离开办公室。
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还诡异地待了那么多年,领着可有可无的薪水,做着与专长无关的工作,还要面对一群用鼻孔看人的女人。
离开。
打从进来这间公司的那一刻开始,便无时不刻、有如咒语般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如今我真的能够得偿所愿时,我感受不到半丝即将与此别离的哀愁与眷恋,连高兴都来不及了。
日子便如此一天一天过,每个人见到我脸上逐渐灿烂的笑容,从一开始地把我当个怪人看,慢慢地改变她们的态度,三不五时地过来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我只是笑而不语,换来她们自讨没趣地轻啐。
终于来到命运的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利用公司内部信箱发了一封信给全部的人。信件内容有我自认的瀟洒不羈,不带任何留恋地写着:「茫茫人海,相逢自是有缘,别离无需哀愁,别了!离别是为了再次相见,期待未来能有那么一天。」
在我关闭信箱前最后一次收信,收到人事部女同事的一封回覆,简短三个字:神经病。
或许吧?我苦笑。正式关闭信箱,关闭所有档案,在任何人都来不及对我说任何一句话之前,关了电脑,拎起了公事包,打卡,下班,再把工作证交给柜檯的总机之后走出公司大门。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人生就像一台按表操课的机器。按照着学校、补习班、才艺班的安排,去做任何他们要求我完成的工作,右手所握的笔写过一张又一张的考卷,十指弹过一个又一个的琴键,从遥远的七岁直到二十二的十五年间,也只有大学毕业后的头两个月最为清间。
我并不需要为家计伤透脑筋,父母亲健在,上有兄姐,下有弟妹,我家是少有的多子家庭,排行老三,性别又刚好跟老大、老么重复的我,根本没得到家人太多的重视。俗话说得好,老大照书养,老二照猪养,我不知道我大姐是否曾被当猪养过,但显然我这个老三真的随便养。
过去兄姐接受过什么磨练,自然会成为方家孩子的传统,他们学了什么,底下的就要跟着学什么,即便是完全没天份的钢琴课、珠算课、小提琴课,也都硬着头皮上完了,换来粪土之墙的评语,让父母大叹我这孩子丢尽了他们的脸。
家中五个孩子的年纪各差一岁。我觉得人在生孩子的时候,就和种田一样,该留个休耕期,才不会连种三年,搞得第三年的稻作品质一落千丈,还得跳楼拍卖兼倒贴才有办法出清。
国中硬是考上了个学费贵得要命的私立中学,险中求生存地勉强考上了个还说得过去的后段明星高中(就是还称得上是明星高中,但绝对比不上建中成功那种等级),咬牙拚了个台大头衔,我还抱有着大学是由你玩四年的纯真幻想,直到我发现,原来连鸟系的鸟作业也能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也只能交出一张全是鸟数字的成绩单。
古有名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只悟到「该爬的楼梯没爬上,就等着被人上」的道理。辛辛苦苦又混了张文凭后,家里的人已经对我不抱期待,反正底下的弟弟妹妹一个一个都比我聪明乖巧有天份,失去了家人的关爱眼神,我倒也乐得清间。
于是领着毕业证书,顶着台大毕业的光环走出校门那瞬间,是我二十二年人生中所尝到短暂的自由滋味。因为两个月后,我立刻收到兵单,投入另一个地狱之中。
在军中常听到「撑过去就是你的」这句话,我撑了,但我不明白我究竟得到了什么,什么东西又成了我的,我只晓得数日子,算算十一个月什么时候过去,算算还得捱几天才放假,一路算到退伍,再糊里糊涂地应父母要求,随便投履歷,就这么随便找了一个工作。
一待五年。
如今二十六年,回顾过往,唯有现在这一刻,我才感觉我的人生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那天通勤回家的公车上,我看着落入山谷间的夕阳在西沉前所照射出来的馀暉,耀眼得让我流下了眼泪。
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太太递给我一张面纸,跟我说,遇到再难过的事情也要撑过去,我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千万别太消沉。
我不知道她把我那喜悦的泪水解读成什么,搞不好是被裁员的悲痛之泪也不一定。
老实说,那时我对如何隐瞒我离职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头绪,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让家人察觉到任何异状,所以我当下所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先让自己照着平常上下班的时间出门回家,再看中间的时间该怎么打发。
正如同我的离职是一股衝动,我对之后该怎么做,完全没有任何计划。反正我的座右铭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起初的几天,我没什么创意地在网咖度过,直到被质疑为什么身上带有那么浓重的烟味,我才转移阵地,开始找寻附近的图书馆、咖啡厅、速食店等任何能让我消耗掉一整天时间的地点。
消费金额这种东西基本上不需要太过担心。我工作这五年的薪水,我全存起来,一毛钱也没动到。当你是个早上有人准备好,中午家里带便当,晚上回家吃妈妈的爱心,连上下班的悠游卡都定时有人帮你储值一万元时,想花钱都很难。
何况我本身也没有什么消费的欲望,我鲜少会去买那种高价的玩意儿。随身碟、mp3、笔记型电脑这种东西,通常一口气买到一定的数量后,多跟销售员拗几句,自然就能有折扣。我家五个小孩,基本购买量就是一次买五个,向来在固定店家消费,都成vip了还能不打折吗?
这真多亏家里的平等原则,一个小孩要什么,另外四个也都必须有。
所以上述高价物品,我一样也不缺。
接下来有两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我天天带着笔电出门,星巴克可以坐上一整天,就坐在那里上网充当高级知识份子还是什么上班时间也能到那里摸鱼打混的顶级业务员,直到咖啡喝腻了,再转战其他地方。
像这样抱着电脑装菁英的无业游民生活,过了三个星期后,我就腻了,但我一点也不想回去那种被打卡鐘约束的生活。我就像离水的鱼,在浅滩里垂死挣扎,直到我将目光移向捷运站。
因此,有那么段时间,我几乎整天都耗在捷运车厢。不出三天,我就把每条路线的站名都背了起来,我可以今天搭红线去淡水,再从淡水坐回士林,又回台北车站后,坐到新店之后回头改去南势角。
于是,每到一站,就出站到外面转转,这可以耗掉我不少时间,我可以花上一整天在每一个捷运站附近寻宝。我把自己当成一个观光客,每天沿着捷运公司官网的观光路线间晃。
目前开通的八十八个站,也够我消磨掉三个月的时间。
不过比起实际上走出车站间晃,事实上,我花了更多的时间天天从淡水坐到新店,这一路可以让人睡得很饱,虽然硬梆梆的椅子常让我一觉醒来就觉得腰痠背痛,脖子硬得像块木板。
光是搭捷运,就能看尽人生百态。我想,在天天看我从这站坐到那站的捷运员工眼里,我也是个怪人。就如同我每天去搭捷运的时候,总会碰到一个对着我微笑的捷运员工。
他的职务为何,我不得而知,有时候会在出入站的地方看到他,有时候他会负责监看乘客有没有站超过黄线,或是在要发车的时候,负责将想跑上车的人拦下,再不然就是尖峰时段,站在手扶梯那里疏散人潮。
从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会特意对着我微笑时,我才发现我似乎很常碰到他。至少在我还有工作的时候,我想我上下班都会碰见他才对,不过那时的我满脑子就是要赶时间、不然会迟到,根本没有任何心思去注意自己以外的人事物。
所以离职后,观察人群成了我的兴趣,虽然在搭捷运时,有更多时间是被我睡掉的。
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能肯定,他确实是衝着我笑没错。那时我还以为是不是我的头发乱翘,还是忘了穿裤子出门,而狐疑地检视身上的衣服时,站在我旁边的那个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还得强装镇定地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
当时正是上班尖峰时刻,好像除了我和他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将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于是我抬头看他,那张显然年纪低于我的脸,露出大大的笑容,跟我说了声早安。
此时此刻,列车进站,「你没搭上这班应该会迟到吧?」他这么说着,我下意识地点头后,转身走进车厢。
那时长长一列的人龙神奇地全塞进了小小的车厢中,只留下门边那么一块小得可怜的空间,正好让我站上去。在嘈杂的警示音里,车厢门缓缓关上,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离开。我想其他乘客应该会觉得这一站的员工服务真是亲切。
一个震动,列车向前驶动,我看见他挥挥手,朝着我无声地说了句再见。
那是我与路和穆的首次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