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作品:《半生为奴

    方玉毫不犹豫白了他一记,嗤笑道,“是么?那这病根怎么做下的?为何你正意气风发的就被降了职,发落到这里来?”

    容与一窒,接不上她的话,半晌低下头,尴尬的笑笑。

    “你也是个痴心的人。”隔了好一会,她忽然说了这一句。

    容与淡淡一笑,扭头望向别处,佯装听不出她话里的一丝幽恨,没问她为何用这个“也”字,和那另一个痴心人究竟是谁,不必详述,他心里其实都清楚。

    过了几日,天气终于放晴,温润的空气间弥散着花香。容与寻了个藤椅坐在园中,看明媚暖阳之下,落红满地遗撒。

    方玉正拿了只扫帚在清理一地的花瓣,见她过来,容与待要起身,又被她按在椅子上,只说让他心晒太阳就是。

    “再添些人手罢,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太累了。”容与确实有些怕她累着。且从前没概念,这会儿出了宫自己过日子,才发觉此刻自己的心境当真是百无一用,居家庶务一窍不通。

    方玉摇头,不忘奚落他,“有什么累的?统共就两个人,两张嘴,你又挑食,爱吃的东西都有限,最是省事儿。倒是你,成日甩手掌柜似的,账上的事一应都不问。也真难为你,怎么当了那些年的掌印?还顶着全天下最会给皇上赚钱的名头。那人究竟是你不是?”

    一句话噎得人没词,容与涩涩笑道,“能医不自医嘛,这些年也累了,你就让我偷个懒罢。”

    “是被骂累了罢?”方玉紧着补了一句,又看他一副慵懒、满不在乎的模样,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慢慢地扫着,将那些花瓣都归拢在一处,然后用手捧了一点点丢进水里,之后站在池边上静静看落花逐水,自有一种闲愁万种的风流。

    “你瞧它们,昨日在枝头开的正好,一夜风雨,今朝就委顿在地,丢在那水里,还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花如此,人亦如此。”她忽然说,那细细幽幽的一叹,似游丝飘飘袅袅,轻软的融化进春风里。

    “花落了明年还能再发,人虽不能重活一遍,但当下的生活总还是能把握。年年落花风雨伤春,不如怜取眼前景致。这些幽思偶尔发发,还是端看你如何排遣了。”容与如是安慰。

    “怎么排遣?”她转身看着他,低眉笑了,“我没你那么好胸襟,总能释怀。”

    容与索性开怀一笑,“我这也是被逼无奈,不然总想着那些不痛快的事,早晚呕血三升。”

    说得方玉也乐了,过了一会又看着他,蹙眉问道,“说是怜取眼前,你倒有认真看过么?你且说说,我有什么变化?”

    容与一愣,凝目看去,见她梳了牡丹发髻,那发式颇为繁复,墨云式的乌发上只别了一支步摇。

    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她已将少女的发式换成了妇人的样式,他于是含笑,告诉她这个新发现。

    “一晃我也三十多了,再梳个姑娘的头真说不过去。”她轻拂了一下云鬓,笑着问,“我这样,好看么?”

    她站在那树荫底下,一缕阳光透过枝蔓斜斜的洒在她脸上,照得她的面容熠熠生姿,有些像庙里菩萨身边镀了金的龙女像,华彩斑斓,却更为鲜活生动。

    “好看。”容与颌首,诚实回答。

    她灿然一笑,注视他良久,笑容一点点收敛,“总归没你心里的那个人好看。”

    说完,她不再理会容与,又拾起扫帚,转身去扫其余的落花。

    唇角的笑随着她的话消散掉,一阵空幻的感觉漫上心间,转顾那些落红,不由又想起,千里之外春色无边的京畿……

    上林苑的菊樱盛开了,只是不知谁会陪在他身边饱览三春盛景,谁又会为他在起风时披上衣衫,站在他身侧,为他稍稍阻挡一下料峭的春寒。

    第139章 岁月有情

    生活总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一年夏季,容与在南京迎来了另一位故人,王玥。

    那日正在还砚斋闲坐,画着庭前芭蕉,耳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却不似方玉那般步伐轻盈。

    他抬首,一下子对上王玥疏朗的笑容,瞬间几乎怔住,旋即反应过来,当真是既惊又喜,一支笔啪地一声,落在尚未完成的画卷上。

    “容与。”王玥上前握住他的手,许久不见,他亦有几分百感交集,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容与回握住他的手,两厢对视良久,都不禁笑了起来。其后才请他坐了,自去煮茶招待他。

    “仲威怎么来南京了?”

    王玥微微一愣,然后摇头笑道,“看来你真当起富贵闲人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朝中什么风向都不知道。今岁春,我被皇上下旨贬到南京兵部做闲散侍郎。前几天刚到任,这便赶来看你了。”

    容与一惊,沈徽一向信任王玥,何故如此?心头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问,“仲威此番遭遇,是否受我连累之故?”

    王玥坦诚地点点头,复又摆手道,“也不尽然。明面儿上是说我和你结党营私,我呢,就是你任用的那个奸佞,这话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你遭贬黜,他们岂能放过我?皇上也被他们闹烦了,索性就打发我过来,一则是避避风头,二则嘛,怕是也有让我来给你做伴的意思。”

    他说的轻松,可容与知道他是有理想抱负的人,平白受自己连累赋闲在此,想必心情一定不会好。

    这么想着,越觉过意不去,容与当即起身向他长揖,面含愧意道,“累你至此,真是对不住了。”

    手臂一紧,王玥已抢上来扶住了他,神情十分不忍,连连摇头,“这是何苦,我自愿与你交好,也从不瞒旁人,满朝文武皆知此事,早晚会有人拿这个做筏子。我亦早知会有这一天……又怎么能怪你呢。”

    扶起容与,他愈发正色道,“你且放宽心,我来南京未必是坏事。如同皇上放你来此地一样,都是想要保护咱们。你就不要再为此自责了。”

    事已至此,容与轻声一叹,对他颔首道好,之后又招呼他饮茶。

    王玥环顾画堂,咂着嘴笑赞,“我瞧你这闲居生活倒似仙居,悠游自在比在京里强了百倍,着实令人羡慕得紧。”

    容与笑着应他,“南京就是有这点好处,仲威也可以享受一段清闲时光了。”

    王玥摆手,有些无奈的笑道,“我却没你那般好福气。过几日便要去浙东巡海防,虽则不是我领头,也需陪着上峰一道,这也算是皇上交给我的差事。所以说嘛,皇上终究还是疼你多一些。”

    容与听着,含笑对他拱手,欣慰贺道,“那么恭喜仲威,皇上依然如此看重你,来此地不过是走个过场,召你回京是迟早的事。”

    “彼此彼此,希望届时你我可以一道回京,再为朝廷效力。”王玥想象着那画面,一时笑得畅意。

    心下忽地一黯,这于自己,却是遥不可及的期待,想了想,容与终是忍不住问,“皇上,近来圣躬安好?”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不可遏止地在发颤。

    幸而王玥点了点头,只是眉头却略微一蹙,“万岁爷今年什么岁数了?我记得他似乎和你同年?”

    容与颌首,“是,他是升平二十二年生人,今年三十有八。仲威怎么问起这个?”

    “这么说来,年纪也不算大,倒是稀奇。”王玥一径摇头,看得人更加心焦,容与只盼他快些说下去,半晌见他尴尬地笑笑,“今岁上元节之后,礼国公向皇上荐了一个游方道士,叫什么玄方的,说是练得一手好丹药,有延年益寿滋补的奇效。皇上将此人召进宫去,之后便封赏了他一个上师的称号,还在宫里给他辟了一处专门炼丹的地方,听说很是宠信,每日都要召见此人,有时候和他在西暖阁中叙话,一谈就是个把时辰。你说,这不是奇哉怪也么,想不到皇上竟好此道……”

    他一句一句说着,容与只觉得一颗心随之往下沉落,到最后浑身发冷,手足无力,后来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沈徽何时笃信道术了,又偏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道士,且那些丹药都含了毒素……况且宫中一向禁男子,一个道士……

    架不住胡思乱想,脑海里竟然想到了薛怀义,想到了明崇俨,容与被自己的猜想深深惊痛,刹那间心中涌起层层不安。

    “容与,你怎么了?”王玥连声唤他。

    蓦地一震,容与回过神来,深吸几口气,急急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身子不适么?”他关切地问。

    容与越发局促地笑笑,“没事,想是天热,有些中暑。你方才说,皇上宠信那个道士,那可有采用他的丹药?”一颗心提到喉咙处,他屏气等待王玥的回答。

    好在他摇了摇头,“没有,这玄方号称要炼制出一种可以令容颜不老的药,需要两年的时间,还要皇上为他遍采天下奇花异草,总之是说的神乎其神。所以这会儿皇上只让他专心炼丹,闲来大约也是和他讨论道术。只不过这番举动还是惹了不少非议。”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得颇有深意,“这倒也不全是坏事,眼下那帮言官们可是把矛头全对准那玄方了,比当日对付你还猛烈。说不准,皇上此举就是为了转移他们对你的注意力。”

    听到沈徽尚未服食丹药,容与心中镇定许多,再听王玥如此分析,确实也有些道理,或许沈徽又别出心裁,真有此意也未可知。

    毕竟,他才离开他将将半年光景,沈徽总不至于那么快就将他忘了吧。

    心中安定下来,容与缓缓笑着,想起王玥此番上任必是带了家眷,遂向他建议,“你初来南京,我该给你接风的。我这里虽小胜在安静,改日请嫂夫人和孩子们过来坐坐,让方玉做些拿手的菜色,你我也好久未畅饮过了。”

    听见有酒,王玥当即畅快笑道,“这个自然,你不说我也要来讨酒讨肉吃的,至于我这家眷嘛,正好有件事求你帮忙。”

    “仲威那么客气,和我说话还用求字?”容与亦笑言。

    正打算问他何事,忽听外面一阵脆生生的笑语,一个甜甜的声音问道,“爹爹,爹爹在哪里呢?”

    容与起身,循声看去,只见方玉领着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那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模样,梳着两个俏皮的双丫髻,白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让人联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芳汀,看来这个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便是她的侄女,王玥掌上明珠了。

    一见女儿,王玥立刻张开双臂,小姑娘跑了几步扑到他怀中,格格娇笑道,“爹爹和我捉迷藏么?害我找了这半日,林叔叔家的园子还真大呢。”

    容与不由莞尔,王玥指着他,对女儿柔声道,“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林叔叔,快来拜见长辈罢。”

    小姑娘立刻转头,扬着脑袋盯着容与瞧了片刻,笑着蹲身一福道,“纤云见过林叔叔,林叔叔万福。”

    容与笑着答好,从她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那感觉多少有点奇妙,好像时光倒流,却也不禁让人生出岁月匆匆,沧海桑田不过须臾的胡乱感概。他想,他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搂着纤云,笑道,“我才刚说有事求你,喏,就是在说她了。她今年六岁了,在家时刚开了蒙,到底也没好好上几堂课,她母亲只怕她累着,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这回来南京走得匆忙,她的先生并没跟来。我想着,平生认识的人里头,属你学问最好,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她虽淘气些,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容与笑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王玥用手指着我,只笑而不语,半晌才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

    胸中一热,容与当即敛容,对他拱手道,“我自当尽力,不负仲威所托。”

    打那以后,容与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每日辰时,王玥都会派家人将纤云送来读书,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那份坚持很是让人佩服。

    纤云的活泼劲不输当年的芳汀,因为年纪小,言语更为质朴天真。容与曾问她,父母为何取了这个名字给她,她便笑说,“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爹爹说这日子就是透着一个巧字。因说起秦观曾有词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先生觉得不好么?”

    容与含笑摆首,这名字很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只是千百年了,人们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风玉露一相逢,奈何却总是被银汉迢迢所阻隔,天人尚且如此,何况人间痴儿女。

    纤云对四书五经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诗词书画多,容与也不勉强她,只是将经义做为基础,余下的时间便由着她的兴趣来,给她讲李青莲,杜工部,陶渊明的诗作,有时也会带着她临写书法帖,教她一些基本的画技。

    这日,她正临楷书千字文,便问容与道,“先生喜欢瘦金书么?这字虽好看,可写起来真难,尤其是它的侧锋,似削金断玉一般。不过我瞧先生写起来倒一点都不难似的,是不是要练很久?”

    容与笑着答她,“形容得不错,很得瘦金书的真意。道君皇帝的这一手字,天骨遒美,逸趣蔼然,侧笔如竹如兰。我初时也练了很久,并不是每次都能写好。后来发觉唯有气定神静之时,才能写得淋漓尽致些。你现下腕力不够,只描个大概其就好。”

    她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道君皇帝?他不是宋朝的一个皇帝么?我看其他的皇帝不都叫什么真宗,仁宗的?怎么偏他的称号这么古怪?”

    容与答道,“因其人笃信道教,自号教主道君皇帝,另有一则原因,是他庙号里的字和当今天子名字重了,因要避讳,世人便这般称呼他。”

    “先生是说徽字么?”纤云眨眼,小声问,“当今皇上的名讳可是这个字?先生能讲么?”

    容与被她一脸神秘又好奇的样子逗笑了,于是告诉她,“是徽字。你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把这个字讲出来。”

    “那要是遇到非说徽字不可的时候呢?”

    容与想了想,说,“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来代替,所幸徽字么,平日里用的并不多。”

    纤云认真听他说着,然后点点头,却还是皱着小眉头盯着他瞧,容与觉得好笑,问道,“为什么这般看着我?今日我脸上有花么?”

    她一愣,瞬时瞪圆了眼睛,好像觉得适才这句问话说得颇合心意,便一个劲点头,眉花眼笑道,“是啊,先生刚才笑起来样子,真好像花开了那么好看,我还从没见过您笑得那么……那么……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爹爹见了娘亲时的模样。”

    “是么?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么?怎么今天忽然这么说。”容与不解,也实在记不起自己适才到底呈现过什么样的笑容。

    纤云认真颌首,歪着头十分笃定的说,“不一样,您刚才的笑很是特别,简直连眉毛眼睛都在笑,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真的,就在您刚才说皇上的名讳,那个不能出口的徽字时。”

    笑容在一瞬凝结,难辨悲喜。原来,光是念着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心中愉悦,笑容甜蜜。

    那么此刻呢,为何他又突然觉得有些寥落,有些怅意。

    第140章 两茫茫

    时光倏忽,画堂中的小女孩已隐约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天授二十年,纤云已快九岁了,两年的时光好像就在几幅字帖,几卷画作,几本诗集中平缓流过。

    也许因为心中除了沈徽,并无其他挂碍,容与倒是衰老的没有那么快,偶尔看看镜中的自己,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只是他心里清楚,他的身体已不复当年。每逢雨季定会发作的腿疾,近些年更加重了,甚至有时晴日里坐得久了,再起身时,双腿疼痛得几乎难以站立,需要深吸气很久才能勉强迈出一步,而他也从之前的清瘦渐渐变为如今的消瘦。

    这年秋天,在顽固疼痛的折磨下,容与整个人几近形销骨立,时常数日都无法合眼,而令他更为焦虑的,是沈徽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他一封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