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清如许 第54节
作品:《渠清如许》 祝知宜心里泛起很深的疼,比身体上、生理上的疼更深、切之入肤,因为他不知道如何能让梁徽也懂得这个道理、也体会他因为害怕失去对方的恐慌和绝望。
“我不是怪你,梁君庭,我只是——”祝知宜已经过了最生气的那个当头,如今只剩下万般无奈和无力。
梁徽那么偏执那么一意孤行,一而再再而三,他一点办法没有。
“我知道了,”梁徽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是我不好,你不要哭。”
“你真的能明白吗?”祝知宜觉得自己还是有几分了解梁徽的,”梁君庭,你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坚持你的决定。”
梁徽撒过很多谎,可他不能再骗祝知宜,这也不是个能唬弄敷衍过去的问题,所以他想了片刻,抬起眼,平静地如实说:“我不知道,但如果重来一次,我应该还是会这么做,对不起。”
祝知宜张了张口,沉默片刻,眼中担忧更深:“那梁君庭,你真的觉得我们这样能走下去吗?”
梁徽的手停下,这一次,他认真地看了祝知宜很久。
心中涌上不安,仿佛早有预感,也早就设想过那个后果,他做出这个决定那一天起便知道,或许这一次,他要把祝知宜最在意、最碰不得的逆点全都点燃。
祝知宜平静固执地看着他,不愿意绕过这个问题,又担忧且后怕地重复问了一遍:“梁君庭,你真的觉得我们这样能走下去吗?”
空气凝固如实质,梁徽目光内敛而静默,过了许久,轻声问:“清规这样问,是不想和我走下去了么?”
祝知宜的手在抖,委婉,但也是承认:“一次两次,臣在皇上身边,终归不是什么好事。”他就像巨大的弱点和软肋附在梁君庭身上,谁都可以来踩他一脚,剜他一刀。
悬在头顶那把侧刀终于要落下,梁徽脑中闪过一瞬空白,却没太大惊讶,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他了解祝知宜,如果不是心里有了决定,他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但他还是存着一丝侥幸:“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祝知宜怕再多看一秒都会心软,移开视线,低声道:“是。”
短短刹那,梁徽想了很多,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哪怕是以祝知宜离开他身边做代价,他也愿赌服输。
悲极反静,梁徽甚至平静地笑了一下,也知道自己不能且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再挽留,承诺的坦诚都没能做到。
当初说好的,到清除残蛊之时,去留任凭,他已经撒了太多谎,这一次不能再言而无信了。
梁徽压下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克制地说:“好。”
梁徽垂眸看着地上,整个人浑噩,嘱咐的话几乎没有意识地道出:“让张福海多分几个人给乔一帮你收拾东西,我叫尚宫局做了很多过冬的衣服还没来得及送,你也一起带走吧,还有将军,你想——”
“梁君庭,”祝知宜察觉到不对劲,去握他的手,轻声问,“你还好吧?”
“嗯?”梁徽眼神有些茫然,调整了一下表情,“我没事。”
祝知宜轻声提醒:“你的帕子。”
“嗯,”梁徽弯腰捡起来,再起身时,面色恢复了几分,他目不转睛盯着祝知宜,目光平和寂静。
倒计时的钟声从他说出那个离开的请求就已经敲响,多看一眼便少一眼,过了今天,祝知宜就真的不是他的了。
离宫关卡繁琐、行李繁多,乔一开始着手收拾。
祝知宜却变得有些患得患失,梁徽的伤他必须亲自上药,一日要检查许多遍才放心。
也不让梁徽看太久奏折,不许梁徽再侍候他,仿佛换了角色,他为梁徽布晚膳、煨汤药、添茶倒水,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梁徽一时有些茫然。
夜半,祝知宜又做了那个梦,小小梁徽从城墙上纵身一跃,他轰然惊醒,全身冷汗涔涔,大口呼吸,撑起上身端详身边的人。
还好,梁徽还安然睡在他身边,只是失血过多,唇还有些苍白。
祝知宜安心了些,刚想睡回去,就被人紧紧拽住了手臂。
“做什么?”
月光很淡,照得梁徽的睫和眼格外漆黑,面色苍白像久未见光的玉,于黑暗中有几分阴沉邪气,像没有声息的鬼魅。
祝知宜担忧问:“我吵醒你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徽没说话,这些天他沉默了很多,他一直在说服自己接受祝知宜要离开的事实。
没听到回应,祝知宜的声音更担忧:“不舒服要说。”
黑暗中看不清,梁徽也就无法看到祝知宜的目光是那样怜惜眷恋。
“祝清规,”梁徽声音轻而克制:“既然决定了要走就不要再对我这么好。”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因为贪恋这些温暖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来。
祝知宜微顿,轻声说对不起,躺了回去,睁眼至天明。
梁徽伤势在祝知宜衣不解带的照料下有了起色,只是整个人看起来一片寂静,死水无澜。
涂月廿四,并不是个好天气,从夜半就开始下雪,沉沉黑云蓄起的风雪以摧枯拉朽之势掀翻宫墙红瓦,厚厚积雪上满是被妖风折断的枯枝。
到了祝知宜离宫的日子。
乔一将几个大箱子搬到马车上,玉屏拿了鹤氅和手炉给祝知宜。
玉屏本是宫籍,但梁徽怕祝知宜找不到伺候惯的人,让她一起陪着祝知宜回太傅府。
这天风也格外大,坠满雾凇的枝桠被刮得七零八落,偶有白羽鸦雀掠过宫墙嘶声啼叫。
祝知宜回头看了一眼便上了车,车轮在厚厚的积雪上碾出深重的辄子。
梁徽昨夜在践行宴上说:“这一程,我就不去送清规了。”他做不到。
祝知宜深深看他一眼,说:“好。”然后拿起酒敬梁徽。
“第一杯,臣敬皇上知遇之恩。”当年是梁徽顶着冒犯先帝和不孝祖宗的压力破格让他入仕圆梦。
祝知宜喝酒很利落,梁徽按了按他的手,淡声说:“慢些喝。”
祝知宜又倒了一杯。
“第二杯,臣敬皇上的救命之恩。”梁徽为去他身上这个蛊牺牲了太多——健康、尊严、君威,别说夫妻君臣,即便是血骨相连的至亲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臣永记于心。”
梁徽静默注视他,很轻摇摇头。
“第三杯。”祝知宜目光里有说不清的东西,“第三杯——是祝清规敬梁君庭。”
梁徽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色终于变了下,他听见祝知宜说:“祝梁君庭往后,朝朝岁岁,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梁徽脑中“轰”地一声,又回到三年前那个夏夜。
夏露节,他与祝知宜灯会同游,在护城河旁放了花灯许了心愿。
星月辉明的夜晚,祝知宜的脸在灯火中格外温暖,如九天下凡的观世音跑来凡间偷看芸芸众生的愿望,他听到菩萨在耳边说:“梁君庭,神佛会助你,我也会帮你。”
菩萨还说:“梁君庭功不唐捐,得偿所愿。”
梁徽当年许的愿望都已经实现,只是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梁徽冷漠俯瞰着底下一片皑皑白雪。
朱门一道又一道,瑞坤门、天心门,再过一道乾午门,那辆载着祝知宜的马车就要真正地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从此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一人吃饭睡觉、一人孤枕寒衾,穷徒尽路,度日如年,囚死宫城。
每日唯一的盼望便是在上朝时能见一面祝知宜,远远地,听他上书奏议、鞭辟时政。
如果可以,他也许会宣他到御书房商讨国事,不动声色不着痕迹地多瞧上几眼,再多的也就没有了,这是他们君臣之间最近的距离。
逢年过节,梁徽也得自己守着这座空旷死寂的牢笼一个人过,也许他可以借着礼贤下士的名号往太傅府上送几坛好酒,再多的祝知宜也不会收,他是最在乎清正廉洁的。
他们会变成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故人、恪守森严礼制等级的君臣。
梁徽的心开始绞痛,他以为自己是能承受这个后果的,可是好像不能。
马车即将消失在朱红宫门之外,宫栏落下一滴滚烫的泪,很快又被风干,狂风越发猛烈,嘶吼着撕扯他的外袍,仿佛要将人彻底吞噬。
宫墙高百尺,有那么一个瞬间,梁徽甚至觉得自己就要一头扎下那茫茫一片真干净的雪地里。
狼犬紧紧依偎着他,为他挡风,沉闷地低声叫。
梁徽轻轻踢开它,冷漠嘲讽:“他连你也不要了。”
这场浩浩荡荡的大雪不知下了多久,直到梁徽被冻僵的手脚毫无知觉,身后忽而传来细细簌簌的踏雪声。
“梁君庭。”
第90章 君子一诺
梁徽笃定那是幻觉,一动未动,倒是狼崽用尾巴拱了拱他,他也没理会。
狼崽着急,又踩了他一脚,他还是没动,不知在想什么。
可身后那声音很有耐心似的,偏要穿过遥遥风雪更清晰地传到他耳边:“梁君庭。”
这一次,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梁徽身形僵了一瞬,缓缓回过身。
祝知宜一身殷红金丝勾边大氅,眉目漆黑,眼尾泛红,在茫茫一片白雪中格外夺人眼球,那样生动、鲜明、热烈地直直撞进他的眸心里,容不得他不相信。
梁徽回过神,笑了笑,还算从容地问:“落东西了么?”
祝知宜看了他片刻,心下暗自叹了声气,大步走过去重重撞了他一下,轻声问:“梁君庭,被人骗的滋味好受么?”
梁徽整个人一僵,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哑声问:“你……什么意思?”
祝知宜也早就忍耐得煎熬,欺瞒梁徽何尝不是在折磨他自己,直直对上他复杂的目光,声音有些哽:“问你难不难受。”
梁徽一顿,僵硬的手抖着慢慢拽住对方的袖子。
祝知宜的嘴唇一开一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我从来没有打算走,践行是骗你的,离宫也是骗你的,你总是骗我,我实在不知——”
话音未落完就被梁徽悉数吞入口中,他像一头饿极的恶狼狠狠扑到祝知宜身上,铁一般的双臂牢牢禁锢他的腰身。
腰腹相贴,颈脖相交,紧得彼此无法呼吸,仿佛冰天雪地里两头相互取暖的困兽。
梁徽几近疯魔地吻他,祝知宜心下叹息,张开嘴完全纵容他、接纳他、回吻他。
他本意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矫正他们之间相互隐瞒、互不坦诚的相处和心结,可看梁徽这副有些疯魔的样子,祝知宜又不得不怀疑自己的方式是否有违自己的初衷,矫枉过正了。
他心疼得紧,纵容着梁徽,温顺地张开嘴唇任他的舌长驱直入,许多个意乱情迷的时刻,他几乎觉得自己要被吻得灵魂出窍,下一刻就要消融于这片茫茫白雪之中。
明明城墙上的风那么猛,那么烈,可他仿佛被一团熊熊的火密不透风地包围,燃烧。
梁徽的脉搏、梁徽的心跳、梁徽的颤栗快要融到他的身体里去,像一头红了眼的兽类,粗暴又珍重地品尝觊觎已久失而复得的猎物,发出粗重的喘息。
祝知宜面热耳燥,眸心里含了一汪水,梁徽再亲他就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