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第156节
作品:《不渡》 陈旬看得分明,他本来是不信所谓神佛,被压的不得不信,但他也知道这神佛不是赐福,而是比俗世的凡人更恶,更凶狠,更没有道德人性。
陈旬的声音发颤:“他就是这么疯的,靠人命填来的气运,能撑多久?你能救这世道吗?”
谢长明看着他,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说:“人间的事,我不能管。”
陈旬有种濒死的颓丧。
谢长明继续道:“但这件却与修仙界有关,池子会填,不应该在人间的东西,也不会留下来。”
人间的事,有太多的苦,谢长明从记事起就知道。他活了三辈子,说起来没当过一世的好人。但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幕后之人留下的证据他会找到,俗世的事,露水般的人,也不能再受修仙界的波及。
谢长明给陈旬喂了粒丹药,叮嘱他:“再演一场戏。”
外面下了连夜不停的雨,牢头饮了杯酽茶,在灯下胡编乱造,只想应付了上头,当值的衙役偷偷喝浊酒,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世道之乱,有份当差的活做,运气好能保住自己和亲人的命,但总得看着人去死。
天道的神谕说,万恶之恶,藏匿于世,大道将亡。
修仙之人虽不得干扰俗世,但如果连修仙界都动荡不安,人间则更如暴雨中的孤舟,不知将驶向何方。
凡人弱小,天道之变,稍有风吹草动,就是灭顶之灾。
决意修仙的时候,谢长明没有想太多,功成名就,长生不老,得道飞升,都是不着边的事。他想成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简单的一句话,做起来却比什么都难。
即使前世谢长明的修为,已无敌手,为了那只不知道在哪的鸟,也不得不低头。
但,谢长明从不认为,所谓的恶是一枚不知道何时吞下的果子。
谢长明走出地牢,找了个屋檐避雨,那地方还算亮堂,他擦干了手,才展开信。
作者有话要说:
“荧惑犯心,战不胜,外国大将斗死,一曰主亡。火犯心,天子王者绝嗣。”——出自李淳风的《乙巳占·荧惑入列宿占》
第156章 两百年
回小重山的途中,下了几日的雨,巨帆被风吹得鼓起,满窗的雨,满船的雾。
盛流玉撑着伞,他这几天睡得不太好,闲了的时候,便在外头听雨落的声音。
邹行披着一身银灰的甲胄,上面滴滴答答地淌着雨水,似乎才从轮值的地方过来。他已下定心思,要跟着盛流玉。更何况这几日,船上要比之前热闹很多,盛流玉请教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问了许多有关不久后的祭典一事。
一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邹行走过去,想替盛流玉撑伞,走到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那位殿下偏过头,脸颊雪白,鬓角鸦黑,只睫毛上沾了些雾蒙蒙的雨,很冷淡的模样,他没再往前走,就停在那。
过了一会,他听盛流玉说:“别离得太近,我不喜欢。”
雨下到了黄昏才停,谢长明的纸鸟倒很结实耐用,翅膀都被水浸透了,软塌塌的,瞧着扑腾不起来,竟也飞上了这苍天之上的仙船,将信送到盛流玉手中。
猫凑过来,也要看。
信上讲谢长明原本是应该回去的,但事情出了岔子,要多耽搁些时日。又讲望津城是繁华的古都,每逢十五,月亮最圆的时候,城中旧湖上会有浮舟载铁树银花,很出名,但没空看,下次和盛流玉一起去。
盛流玉将信看了两遍,折好了,收进匣子里。
没有生气,心中却有些放松。
他是很想念谢长明,有饲主在的时候,可以让他做这个,做那个,什么都可以。又怕谢长明真的回来,撞破他说的谎话,知道他不在书院,回了小重山。
本来是没打算瞒着他的。
那封十八年前的信,写的是毫无根据的事,但确实牵扯到了谢长明,盛流玉就想查得清楚明白。
人的软肋,鸟的弱点,没有谁逃得过。
有侍女向门走来,只在外面轻声说:“殿下,船要停了。”
不多一会,船猛烈震荡了一下,又前前后后地颠簸,盛流玉倚在船壁上,能感觉到自己在随着船慢慢下沉。
小重山到了。
待停稳了,不远处传来许多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从零碎到规整,盛流玉抱上猫,慢慢走出去。
侍女就站在门边,听到动静便打起帘子。
有人唤盛流玉:“殿下。”
此时已是亥时,外面却灯火辉煌,明亮如昼。
小重山绵延几千里,从山门到深处的重华宫,也有上千里的路程。路上每隔五十里,便设有一个传送法阵,且有专人维护修缮,以防突然有事不能用。
自下船的云梯至通往重华宫的传送阵,不过几百步,密密地站了不知多少人,皆提着灯,屈身跪地。
长老走到盛流玉身旁,稍落后几步,意味深长道:“殿下,从前您耳目有恙,年纪又小,并不晓事。其实,您才是天神选中之人。”
那帘子上串的珍珠晃了晃。
盛流玉有片刻的恍惚,闻言“哦”了一声,此情此景,他也没有多少触动,胖猫着实是重,费了力气,挪到右臂后,他从侍女手中接过灯,不用别人的侍候,走了下去。
盛百云一贯是不理俗事的,除了百年一次的大祭,别的时候难找他说上话。也因此,长老的权力反倒比以往要大得多,前有秦籍,现有周渚。
大祭的典礼,诸多烦琐之处,都有周渚一一看管,不得有任何缺漏。
盛流玉不用管这些,他要去看书。
外面难得一见的修行法术的书册,在这里随处可见,长年累月积攒的东西,浩如烟海。
说是看书,也不太对。更准确地说,是寻一桩两百年前的旧事。小重山的所有事,所有记录,都存在这里面了。一般人没有看这些的权限,当然,对盛流玉而言,没什么看不得的。
在书院读书时,盛流玉不算什么好学生,从未去过书院的藏书阁,只听谢长明形容过,他曾在那里帮忙,将书籍分门别类,太阳晴了要搬出去晒。谢长明说盛流玉做不了这些,他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被低看了。谢长明告诉他,有书的地方便有书蠹,即便那是修仙的地方,听起来再高洁,也避免不了。
小长明鸟讨厌虫。
十余丈高的檀木书架拔地而起,劈天盖日似的伫立在闪着光泽,冷而硬的地板上,投下长而巨大的影子,无数册书严密地挤在一起,只露出书脊上的字。
盛流玉停在了某一处,沿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走,抽出其中一本,就那么坐在台阶上,借着缝隙里的光,慢慢读了起来。
两百年,在修仙界不算是多长的一段时间,闭关打个坐,一百年眨眼便过了。但要具体到小重山的某年某日,必然要筛查发生了的无数事。
更何况盛流玉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他只隐约知道,自己在两百年前出生,十八年前破壳。
以一个年份为点,前后百年,要一年一年地查过去。
某一页旧书里掉出只书蠹,盛流玉的手一顿,停在半空中,那八脚的虫便手忙脚乱爬远了。
小长明鸟的眉头皱紧,就那么停在那,好半晌,才翻过那一页,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良久,待翻完那本书,重新洗了手,才拿出纸笔,写下几行字来。他要与谢长明争辩,谢长明从前说的不对,书他也不是不能整理,遇到了书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最后还是要添一句,以后还是让谢长明挑完了给自己才好。
总之,无论发生了什么,饲主好像都逃不了干系,盛流玉的任性、娇气,种种坏脾性,在这些小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盛流玉日夜不歇地看了几天的书,长老也来说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盛流玉只说修行有碍,须得看书理平心境,打发过去了。
两百余年来,小重山的记录看起来确实完美无缺。但费心掩盖的,总会有缺漏。如果本就知道结果,再去刻意佐证,则更加容易。
一个人想要证明什么,比找寻真相更为容易。
与一般修仙之人相比,小重山的众鸟,大多时候寿命更长,修为也更稳定。人的资质难以鉴别,鸟的资质却依靠血脉。所以如无意外,重华宫中人员的调动也不会频繁,而长老则是根据修为与名望推选出来,选出一位很难,退出一个也不容易。
两百一十三年前,盛百云遭遇袭击,受了重伤,保护盛百云的护神卫死了一百零六人。除此之外,再加上次年病退,修为不足,与外界勾结的,又统共退了七十一人。贴身的护神卫总共两百人,每个的修为都在元婴之上,在外可做一派长老,可这么多人,竟在两年内几乎全军覆没了。
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
而长老原有五十四人,三十个出自八大族,其余二十四个,来自偏僻的小族,其中有一个就是秦籍。秦籍虽死,但他死前声望已到了极点,几乎到了能与盛百云分庭抗礼的程度,甚至上次去往麓林书院,监视盛流玉,都不需盛百云的同意。而在二百年前,五十四位长老中,他不过是寂寂无名的一个,出身不知名的小族,典录上不过记了个名字。
但是和护神卫一样,长老院也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清洗,死的死,退的退,秦籍从此手握权柄。
盛流玉不知道为这段过往装点掩饰的人是怎么想的,死了这么多,与其编这么多一看就有缺漏的借口,倒不如说是小重山中突然流行鸟瘟,全死了个干净,说不定他还能多信一分。
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盛流玉低敛着眉,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他的出生,盛百云和小重山到底付出了什么?
他还不知道,他只是在想。
回到小重山后,邹行觉得诸事顺利。
归途中,殿下虽然也叫过几个别的侍卫,但最看重的还是他,依旧叫他办事。那些吩咐有的没头没脑,像是中间截了一段给自己,还有别的人去做其余的。邹行是聪明人,细细思索后明白,为主子办事,本来就不该问太多。
更何况他也能察觉到些端倪,是两百多年前,不太能提的旧事。那时邹行才出生不久,刚能化形。母亲是外嫁来的别族,血脉更为稀薄,但长得十分美丽出众,且为人谨慎,格外聪慧。以她的血脉,这辈子修到金丹,已经到头了,再努力也无寸进。与修仙的人族不同,人族天生的资质不佳,还可靠后天努力,或是顿悟突破——愚人悟道,便是这个道理。小重山的鸟修行起来是容易得多,但继承了多少长明鸟的血脉,便修行到什么程度,只能如此。能突破血脉禁锢的,千万中无一,只能认命。所以母亲早早将心思放在了别的上头——为唯一的孩子打点前程。族中的族老中,有个在重华宫当长老。母亲同那位族老家的关系很好,已经定好将邹行送去当护神卫,那是个好去处。但她的打算没能成真,那位身体康健,修为极高的族老便突然因病去世。
世上有这样的急病吗?族中的人聚散往来,哀叹悲戚,大约是觉得前途未卜。
母亲抱着他,温柔地告诉他,重华宫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仔细想想也不是好去处。长明鸟就像小重山的太阳,离得太近,借得了那光,但也容易被灼伤。她希望他能平安。
邹行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然而她已经死了。她死的时候,鹤发苍颜,老得不成样子,多少丹药也救不了她。是她的寿数到了。母亲比父亲小五十岁,父亲化成人形时,还是个青年人,也早娶了别的女子,孵了别的蛋。
母亲临死时说了很多,说年轻时:“你父亲要娶我时,我心里很高兴。真是喜欢他,又觉得自己算是高嫁了,与别的姐妹不同,命运也会改变。”
小重山的族群间,很少有通婚的,因为父母双方的血脉决定孩子的资质。父亲娶母亲时,一定做了很多努力,才说服长辈同意。
“后来你出生了,从壳里出来,那么丁点大的小鸟,我怕风一大,就把你吹跑了,连窗户都不敢开,你父亲还笑话我。别人背后说,我的出身不好,所以你也不会……”
她顿了顿,连复述别人贬低自己孩子的话都舍不得,只是继续道:“那时候真的只想让你争口气,出人头地,别被人小瞧。族老突然出事了,你还小,大概不记得了。我就偷偷地想,这小重山的鸟,谁也逃不了血脉的桎梏,长明鸟也不例外。”
邹行跪在她的床前,勉强笑道:“母亲,我现在也不大。”
母亲便想像从前那样抱住他,但她那么瘦,已经圈不住他的肩膀了。她喘了口气:“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老去的时候,也想过自己要是真正的鸟就好了。鸟是很忠贞的动物,人不行,而我们又不仅仅是鸟。不过又想,如果真的只是鸟,就要每日为了饱腹奔波,我这辈子过得没那么忙碌,当一只没有神智的鸟也没什么好的。”
邹行的眼泪流到母亲皱起的皮肤上。
母亲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父亲能活到一千岁,我的寿命却只到这里了,太短了,在我看来,你还是只小鸟呢。”
邹行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却是母亲唯一的孩子,他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所以即使不能做护神卫,也还是来了重华宫。
就像现在,他被长明鸟看中,被那些之前未见过的长老提点,说他运气不错,让他好好侍奉那位殿下。
那位殿下要查两百年前的旧事,邹行未曾和第二个人透露过。
去往藏书阁的路上,邹行想了很多,站定后,推开门,沿着光往前走,盛流玉屈膝坐在台阶上,手上捧了本书。
邹行很想要上进,却难以揣摩到这位十八岁的小殿下的心意。
吩咐他做的每一件事,在盛流玉心中的分量都没什么差别。
盛流玉低下头,落在台阶上的衣摆晃了晃,密织的布料上有很繁复的隐纹,流淌着充沛的灵力,一丝不苟地保护着主人。
邹行在下面站着,将之前查到的事一一禀告,查的是一个已经在小重山消失的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