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尽头,走廊昏暗的灯光之下,路清酒远远地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卧房门口的舷窗边,透白的皮肤和微卷的头发融在柔和安静的余晖里。

    他心里骤然温暖起来,比起和江潋川一路聊过来的活泼气氛,现在更像是回到了家里,可以彻底地松弛下来了。

    宋霄瞥见他们,忽然抬头,深邃的眼睛里闪过困惑,视线一直跟随者他们的脚步,五官冷峻的线条纹丝不动,紧紧绷着。

    路清酒以为他担心江潋川要对自己不利,然而江潋川忽然低下头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小心点,你的狼崽子生气了,会咬人。

    为了保持最后一点形象,路清酒没有翻白眼,但还是对江潋川露出嫌弃的笑容:得了吧,江二少,我还怕你趁我放松警惕咬我一口呢。

    宋霄远远看见江潋川和路清酒从走廊的另一面靠近。

    哥哥在他面前一直很放松,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伪装。

    对自己没有对外人温柔也没关系,反正那不是哥哥本来的面目。

    他宁可路清酒多发点脾气,多刺自己几句,也贪恋被他毫无防备地信任和依靠的感觉。

    可是现在路清酒在江潋川面前嬉笑怒骂,神态轻松自如,好像已经卸下所有疲惫的伪装,挑着眉毛勾着唇角,神采飞扬的模样,和面对自己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潋川俯身下去悄悄和路清酒说了些什么。

    宋霄隐约听到路清酒略带笑意的声音,被游轮引擎的杂音吞没。

    而他最后的隐忍,也在那两个人的欢声笑语里碎成齑粉。

    等江潋川走了,路清酒对他招手笑道:阿霄,进去啦。

    两人前后脚进了房间,路清酒只觉得宋霄的视线一直跟着自己,直勾勾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连带着屋子里的空气也冰冷了起来。

    他心里紧张,语气轻柔:你不要担心,江二没有害我的意思,其实他和他大哥不一样,人还挺好的。

    可是他越让宋霄放心,宋霄的脸色越阴沉。

    我还什么都没有问呢,你就只想着为他说话?

    他是江家人啊,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你看他的眼神很放松,不像对待仇人的儿子。宋霄步步贴近,直接把他逼到了床角,昨晚还在和我接吻,今天又搭上了江潋川,哥哥在外面玩够了吗?

    我和他根本不可能,你到底在想什么?!

    哥哥会骗人,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路清酒被压得喘不上气,又羞又恼:我和你本来就只是营业营业接吻很正常,等营业期过了,我随时都可以走

    晚了。

    宋霄的眼神深不见底,平日里的纯真良善早就不见了,仿佛幽绿的狼眼,死死盯上了属意已久的猎物,唇角竟然冒出一丝冷笑。

    修长的食指堵住他的嘴唇,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江潋川无端的挑拨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你想没想过,你一心要保护的人其实从来没有对你撕下面具?

    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

    路清酒想将捉摸不透的眼神驱赶,然而宋霄从目光到嗓音都冰冷得太过陌生:哥哥以后只能看着我一个人。

    一丝迟来的喜悦不合时宜地钻入他的脑海。

    阿霄,你喜欢我吗?喜欢到不想让我和别人在一起吗?

    你明知故问。

    宋霄揽过他的肩膀,吻得他嘴唇发痛。

    路清酒紧紧闭上眼睛。

    只要看不见那对冷漠深沉的眼睛,吻着自己的人就还是那个温柔单纯的宋霄。

    人怎么会轻易改变性格呢?宋霄只是吃醋了而已。

    早知道只是吃醋,早知道他们两情相悦他就不会推开宋霄了。

    也许就永远不会看见宋霄这副疯狂的模样。

    可是宋霄抱着他的手太过用力,他的肩膀都快要被捏碎了。热烈的吻结束之后,没有安抚,没有嗫嚅的撒娇,只有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划过他的眼睫,漠然地说:你不敢看我。

    路清酒仍然紧紧闭着眼睛,而宋霄刻意换上了温柔的语气,听起来却像是拙劣地模仿他自己平时的样子:哥哥不想知道,你喜欢过的那些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吗?

    你在说什么呢?

    路清酒忽然惊吓得睁大了眼睛,撞见宋霄冷淡的轻笑。

    早知道你连江潋川都能接受,我就不装了。

    你在说什么呢

    我不想听。

    路清酒抱着宋霄再次吻了上去,主动勾着他的脖子,屈膝半跪,慢慢将自己的重量交给他。

    你这是做什么?宋霄冷漠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颤音里露出熟悉的害羞和青涩。

    不要再吃他们的醋了,好吗?第一次和宋霄贴得如此缠绵,路清酒自己也紧张得发抖,却还故作镇定,哥哥以后都是你一个人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宋霄眼神微怔,终于拥上他,彻底放纵,不再怜惜顾忌。

    路清酒心底冰冷,皮肤火热,一遍遍默念:他只是吃醋了而已。

    吃醋的人总是会失去理智的,明早醒来,他还是会天真懵懂地对自己微笑,用稚气的声音叫着哥哥。

    然后把那些嫉妒掀起的危险想法忘记。

    至于身上仿佛要把自己压碎了揉进骨血的痛,只是自己心甘情愿承受的妒火,是他们心意相通、两情相悦的证据罢了。

    清晨,路清酒接到江潋川的短信留言,言简意赅地写着:我大哥要见你,端木棠也在。

    他的心好像绑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慢慢沉到海底,身体不由地侧过去,望向还在熟睡的宋霄。

    天光乍现,给宋霄线条分明的面容轮廓笼上朦胧的光泽。

    路清酒摸了摸宋霄的脸,想凑过去,却连挪动身体的片刻都像要散架了一样疼。

    其实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也信不过江潋川玩笑似的承诺,知道自己今天也许就要成为虎狼相争之际被撕碎的一块肉。

    他也知道,江潋川句句玩笑,却句句真金。只要他肯向宋霄哭诉求助,在这条路上就不知道要容易多少倍。

    远处海面平静,淡红的朝阳缓缓映照水光,让他想起小时候听了无数遍的童话故事。

    小时候的路清酒没心没肺,觉得为了王子变哑的小美人鱼很傻。

    她不疼吗?她甘心吗?直到破晓时分,带着脚底滚在刀尖上的痛,坠入海面化为泡沫,王子也在香甜的睡梦中,一无所知。

    路清酒费力地吻了一下宋霄的脸颊,默默地想:这些未尽的仇恨,不值得脏了你的耳朵,污了你的眼睛。

    我愿意沉默到最后一刻,带着你留给我的伤痛死去。

    第58章

    游轮内部的会客厅, 冷冰冰的皮质沙发上,坐着四个各怀心思的人。

    中间的江潋泽的脸笑起来和江潋川有七分相似,只是目光经过多年洗练, 凶狠尖锐之外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

    江家的佣人灰着脸端上一盏浓茶, 路清酒连杯柄都不想碰。

    身边的端木棠拿起茶盏,悠然自得地品了一口。

    江潋川坐在沙发另一端,和路清酒隔着两个人,沉默不语。

    听说你对端木说过, 我和他是两虎不能相容, 他比我更胜一筹,怎么, 你还想坐山观虎斗吗?

    江潋泽很客气, 屋子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端木棠轻声笑道:阿酒,只要你认一句, 江大少就不会再和我们计较了。

    他不会再和你计较。

    那我呢?

    江家掌权的父子二人都好面子,路清酒很早就知道。

    大约五年前,江家第一次对几个长期的合作伙伴露出尖利的獠牙,然而所有被江家吞并一部分业务的合伙人都敢怒不敢言。

    只有路清酒的母亲在江家的宴会上,当着江潋泽一众宾客的面, 嘲讽他仗势欺人,手段卑鄙,靠着挖墙角和挑拨离间害得几个家族元气大伤, 才接手了那么多前途可观的业务。

    那是几个家族的私宴, 长辈晚辈都在, 江潋泽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捏紧了手里的玻璃杯:路夫人,你害得我好没面子啊。

    然后稍稍低头, 扫向她身后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的路清酒,笑容又慢慢扬起,眼睛却仿佛闪着毒蛇般的荧荧幽光。

    路小少爷很漂亮。他意味深长地说,漂亮的人多半命苦。

    那几个缩在角落里默默看着的人,至今与江潋泽相安无事。

    宴会上一场小小的争执过去了两年,江潋泽对孤立无援的路家下了毒手。

    母亲面对他的威逼利诱,嘴上不饶人,所以才没有逃过歇斯底里的报复。

    如今怯懦的人苟且偷生,反抗的人长埋地下。

    而江潋泽,试图用同样的掩耳盗铃,逼路清酒承认是他挑拨只要表面上能过得去,江潋泽也愿意原谅端木棠的小动作,两人继续毫无波澜地合作下去。

    路清酒压下心里震颤的痛楚,莞尔一笑,嗓音捏出恰到好处的甜,甚至脸上都憋出了几朵红云,毫无畏惧地望着江潋泽的眼睛。

    江大少,您不能听信端木先生一面之词。我确实说过他比您要强大,可是调情的时候,我除了夸他,还能说什么呢?

    端木棠轻蔑一笑:你胡说什么?

    江潋泽眯起了眼睛,半信半疑。

    正在路清酒忐忑不安之时,江潋川忽然惊道:什么?!

    兄弟,你不是测谎仪吗?干嘛一副被我骗到的样子?!

    然而下一秒,江潋川抿了口茶,又莫名其妙被茶呛住,表情僵硬无比,隔着江潋泽和端木棠两个人,瞪大眼睛,手指在路清酒和端木棠之间颤颤巍巍地指了好几下,嘴唇顺便也张大了。

    最后,江潋川沉声道:哥,路清酒没有撒谎,他,他真的跟端木棠有一腿!

    恍然大悟的路清酒:

    虽然很感谢你,但是你演技太差了。

    眼神毒辣到堪比测谎仪的弟弟都发话了,江潋泽深信不疑,然而脸上却见不到几分高兴,反而颓唐失落。

    毕竟端木家在江家眼里的合作地位,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拔除了这一层合作关系,无异于割肉。

    端木棠悠然的姿态不见了,坐起身来,直面江潋川的眼睛:江二少,三年前就和阿酒有关系的是你吧?为了私情包庇一个心怀不轨的人,不怕江总对你更加失望吗?

    路清酒愕然转头。

    这样的谣言,他听过无数次。

    在校园里,长得漂亮的总会成为风云人物,背后有无数绯闻编排。小孩子的恶意在口口相传中渗出来,曾经绕在路清酒的耳边挥之不去,也将他塑造得满身尖刺。

    但他从未想过,在家破人亡的三年后,还能一次次长辈口中,听到这样荒谬幼稚的传言。

    康柏楠、宴会上那个骚扰他的姓何的客人,还有端木棠。

    他们言之凿凿,笃定自己和那几个家族里的二世祖,都有过一段艳情。

    为什么?

    江潋泽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冷冷地看向端木棠:阿川不可能和路清酒有什么关系。

    绝好的顺势而为,否定江潋川的话,扭转两家关系的机会,江潋泽却直接回绝了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

    未及多想,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江潋川先去开了舱门。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路清酒视野中,身量挺拔,五官立体,逆着朝阳的光辉,笑容耀眼而温暖。

    路清酒心里咯噔一声,然而很快就看到,江潋泽从容自若的神态忽然紧绷,手腕上青筋凸起,却只是咬住恨意,眉开眼笑:宋小少爷,别来无恙,今天忘了邀请你,只叫了你的朋友,实在是失礼。

    江潋泽死死地盯着宋霄,然后又怨恨地转向自己。

    路清酒:傻了吧?真的跟我有一腿的人来了。

    宋霄直接坐到了他身边,丝毫不避嫌,路清酒甚至能隔着衣料感受到他的体温,身体瞬间就僵了。

    贴得这么近,合适吗?

    会不会被人看出我们昨天

    对面就有一个会读心术的江二少呢。

    一大堆胡思乱想在脑海里冲撞,路清酒却还没有忘掉理智。

    阿霄,回去,这里不关你的事。

    江潋泽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笑道:你居然敢对宋小少爷这么不客气,难怪有来和我们当面对质的底气,原来是找到靠山了啊。

    路清酒轻轻把宋霄推开,目光焦急,但没能赶走他。

    江潋川坐在沙发远端,默默看着这一切。

    不过一晚上而已,那两个人的目光之间,多了涌动的暗流。

    路清酒的手指很僵,微微倾斜着身体,和宋霄分开一点无关紧要的缝隙。而宋霄除了路清酒,根本没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眼角始终带着一丝餍足的笑意。

    他们好像厮杀中携手面对生死的爱人,无论身上沾了多少鲜血,都敢浪漫到最后一刻。

    宋霄才刚进来,却仿佛对他们方才的话题了如指掌,直直看向右边:端木棠,是你主动来找我的,怎么能让别人替你挡枪呢?

    在座几人脸色都是一震,端木棠竟然也被气得笑了出来:我今天不走运,看来是百口莫辩,难逃一劫了。宋霄,你诬陷我,不就是要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带着手上的产业去投奔你吗?

    江潋川扫视其他四人,发现最难熬的是路清酒。

    他凝视着宋霄,眼中已经没有笑意,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手指无力地缠着宋霄的衣角,仍然想让宋霄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宋霄一开口,路清酒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宋霄眼神冰凉,笑得冷漠:我想拿走你那点资产,还需要算计吗?

    端木棠脸色灰白,没有任何话来反驳了。

    路清酒缠着宋霄手腕的手指已经缓缓抽离,甚至身体也柔柔地撑在沙发上,离宋霄又远了半步。还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内心已经破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