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 章|破僵局冷向为间 回故乡陈轸肆意

作品:《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4册)

    从商於紧急调走五万大军之后,楚怀王没再组织进攻,而是旨令楚卒退回峣关。秦人也没再前进一步,静静地据守于蓝田关后。

    峣关在商君时代做过改造,是双向防御的。楚人在据关之后,重新修缮,将关西侧的所有台阶全拆毁了,改作单向防御,并在关前开挖壕沟,布置陷阱,以防秦人。秦人也是,在蓝田关前面挖起深沟,布下陷阱与铁蒺藜,以防楚人。

    双方各据一关,耗上了。

    战场的重心毫无避免地由商於的西端转到商於之东。

    随着齐卒到来,五国大军于楚国北疆的军事要塞大方城的周边,完成了全部的集结与对峙。计点如下,方城北门鲁关一线,有秦、韩联军六万,东门叶城之外,屯扎大魏武卒三万,与之对峙的是庄峤、景缺统领下的方城守卒与勤王边军计十一万。在方城的中心宛城之南,是匡章引领的五都齐卒六万,与其对峙的是由商於分拨出来的大楚王师六万。

    楚国的方城其实不是方的,而是一个巨大的“冂”字形,周边绵延四百多里。西侧的城墙依山势而建,汇合于商於道的东端,与黑水关交接。北侧是方城的正面,也是方城的主要防御方向,起先御的是郑人,在郑灭之后,改防三晋,主要是韩、魏。随着楚疆北扩,方城成为内城,东侧意义渐失,但在这个辰光,随着魏人进逼,方城的东侧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惟有南侧,作为大楚腹地,楚人没有设防,而匡章的五都齐卒长驱插入的恰好是这儿。这也是怀王惊惧并遣唐蔑引王师御敌的重要原因。

    送走唐蔑,怀王仍不放心,又使景翠坐镇宛城,协调宛地城防及各家封君的留守家兵,以随时驰援方城周边。至于峣关一线,因有怀王坐镇,将士心安,也当无虞。

    经过一番紧急调动,各个战场尽皆形成对峙,暂时平静下来,参战各方紧锣密鼓地调运粮草辎重,扎下久战架势。

    眼见韩、秦联军攻战月余,未能进展尺寸,未曾历过大事的韩襄王坐不住了,召张仪、冷向入宫,求问战事。

    二人进宫时,公仲已经在席,显然他们君臣议论很久了。

    见过大礼,襄王直入话题,一脸急切地问起方城的战事,认为再拖下去,怕会节外生枝。

    “听闻我王喜欢狩猎,可有此事?”望着襄王忧急的表情,张仪拱手问道。

    “正是。”襄王应道,“寡人自七岁始,就从先王进苑子围猎了。”

    “敢问我王猎过兔子否?”

    “兔子嘛,”襄王大是不屑,拿指背蹭一下鼻端,轻哼一声,“寡人十岁就猎过了,一矢中腰!”

    “再问我王,可曾猎过大熊?”

    “当然猎过了!”襄王一脸得意,“是十七岁那年。”

    “也是一矢中腰吗?”

    “哟嘿,就甭提了!”襄王连比带画,眉飞色舞,“是只老熊,凶得狠哪,寡人连射五矢,矢矢插在它身上,可它非但无惧,反倒扑向寡人,噌地蹿到寡人的战车上。幸亏寡人早有防备,趁它立足未稳,一枪扎中他的肚皮!”

    “扎死了吗?”张仪笑问。

    “没有。那熊掉到车下,将寡人的矛头折断了。寡人没有枪头,只好弯弓搭箭,再射那熊,那熊吃不住痛,掉头跑了。寡人哪肯放过它,喝叫御手驱车追赶,又射五矢,方才将它射死。”

    “我王神勇!”张仪伸出拇指,指向南方,“比起大楚这头大熊来,我王所猎的那头老熊就不值一提了,何况我王这要剁掉的是它的一只掌,且还连带它的一条腿,我的王啊!”

    “是了,是了,”襄王连连点头,“你说的是这个理!”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臣当年为楚灭越,用时一年半;为秦灭巴蜀,用时十个月。今日臣为大王伏熊,欲剁其掌,剜其肉,好让大王下酒,大王能急在这一时吗?”

    “呵呵呵呵,”襄王笑了,“不急,不急,寡人不急,”连连拱手,“方城的事,寡人这就托予张子您了!”

    出宫之后,张仪来到冷向府上,笑道:“冷兄,今天之事,您怎么看?”

    “感觉是公仲急。”冷向应道,“你看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脸上的肌肉一直绷着!”

    “冷兄晓得公仲为何而急吗?”张仪问道。

    “他在担心。”

    “担心什么?”

    “齐人与魏人。”冷向接道,“魏人虽然扎营,却没有战过一次,听人说,魏人与楚人处得好呢,大街上还有一道下馆子拼酒的!”

    “呵呵,”张仪苦笑,“魏将公孙喜是公孙衍的亲侄!”

    “怪道呢!”冷向笑了。

    “魏王能出兵表示个态度,在下就很感激了。”张仪凝神,“眼下的关键是齐人!不瞒冷兄,在下最怕的是齐人突然撤军!”

    “撤军?”冷向惊道,“齐人不远数千里赶来,怎么可能撤军呢?”

    “因为苏秦。”

    “听你说,苏秦与赵王在北征胡地呢。”

    “在下预感,苏秦已经回来了。”张仪看向邯郸方向,“眼下的情势,他不会无动于衷。目前于他,最厉害的杀棋就是说服齐王,让匡章撤军。齐撤,魏也会撤。那辰光,韩王的压力就更大了。韩人若撤,这局棋就不好下了。”

    “张子可有应策?”

    “听闻冷兄与景翠有些交往,可有此事?”

    “景监是他叔父,商君辰光,在下与他多有交往。”

    “见过面没?”

    “见过。”

    “太好了。”张仪再次拱手,“麻烦冷兄走一趟楚地,会会景翠。”

    “怎么说?”

    张仪招手,冷向倾身,侧耳。

    张仪如此这般,冷向直起身子,拱手应命。

    “你是——”当山民打扮的冷向被家尹引入书斋时,景翠盯住他,认不出了。

    “在下冷向,原商君府上的,有扰景大人了!”冷向深深一揖。

    “哎哟哟,原来是冷兄啊!”景翠紧忙回揖,一把扯住他的手,“我这……”拍打自己脑袋,“老眼昏花,竟是连冷兄也认不出了,该死,该死!”

    “是冷向老了,也换貌相了!”冷向指指自己的花白头发与粗布衣裳,笑道。

    “是了,是了!”景翠感慨几句,将冷向让至客席,自回主席坐下,盯住冷向,“商君之后,在下再未听到冷兄音讯,还以为冷兄——”摇头,“没想到上天保佑,冷兄这又露头了。您这讲讲,这些年躲到哪儿去了?”

    冷向将这些年来的变故一一讲了,包括将商君的瞎娘认作自己的娘,带她回老家尽孝,之后娶房媳妇,在韩地聊度残生。

    “好哇,好哇,”景翠又是一番感慨,“商君蒙难,先叔公景监悲伤几日,还在宗祠一角为他专门立个牌位,临终时还叮嘱在下在祭日里莫忘商君。在下真没想到,他俩的感情那么深哪!”

    “是的,”冷向点头,“当年先孝公因功封赏时,圈出三块封地,一是河西,二是岐山,三是南郑,在下力主南郑,可商君不肯,自讨商於,为的就是靠近景兄!”

    “可他强占於地,为两国惹下祸灾,这不,眼下为商於闹成一锅粥了!”

    “唉,”冷向长叹一声,“这也是商君未曾想到的。据商君讲,当年他强占於城十五邑,是无奈何之举,景大人晓得的,是为防备方今秦王。那辰光商君已经看出秦先君病重,不久于人世。新君与旧党过往密切,商君忧心会有大不利,一旦出事,单是商地十五邑,只能是以卵击石。商君曾对在下讲,他先拿下於城,讨喜新君,如果新君仍不放过他,他就拿整个商於谷地投靠景大人,与楚结盟,只没想到,唉,好好一局棋,竟就砸在司马错手里,商君真的是不会用人哪!”

    二人感慨一阵,景翠问道:“敢问冷兄,兵荒马乱的,您这冒险前来,可为何事?”

    “为景大人。”

    “哦?”景翠倾身,拱手,“冷兄请讲!”

    “如方才所言,”冷向应道,“在下久已不问时事了。近日不知何人透给韩王,韩王几番使人登门召请,在下推辞不过,只好入韩宫,受韩王薪俸,被拜为上卿,并从韩王及韩相公仲明口中得知方城这边的事。想到方城为景兄辖地,在下夜不成寐,于是寻个机缘,潜入宛地,告知景兄,好让景兄有个筹备!”

    “他们讲了什么事?”景翠语气急切。

    “方城之事是秦相张仪挑起来的,”冷向侃侃而谈,“景兄晓得,商於的事是张仪引发的,这辰光楚王发狂,举国伐秦,秦人顶不住,秦室所有人都在怪罪张仪。为解秦围,张仪入韩,因为新韩王在秦时与他相善。见张仪来,公孙衍悬印辞相,离韩入魏,一去就被拜为魏相,想是他早把后路找好了。张仪请求韩王发兵救秦,韩王不想与楚结怨,却又不能得罪秦国,迟疑不定。张仪又说他已约请魏、齐两国援兵,不日就到。见魏、齐也出兵,韩王这才同意了,但要求秦国一起出兵。秦人从西河抽兵三万,与韩人一起发兵鲁关。魏王为襄陵事,出兵至叶城。于景大人来说,韩、魏皆不可虑,关键是齐王!”

    “齐王怎么了?”

    “听张仪讲,楚王不知怎么的,旨令使臣辱骂齐王于朝堂,将齐王惹火了,烹了使臣不说,又使人至咸阳与秦合盟,约定伐楚。伐楚不是小事,且齐卒大多陷在燕国,齐王于是紧急调回匡章,筹备六万精锐。匡章与田婴主张攻打下东国,捞取好处,但齐王不肯,他要匡章先拿下宛城,再打到郢都,逼迫楚王割让宛城——”

    “这……”景翠眯眼,“齐国离宛地这么远,山水相隔,即使我王割让予他,他怎么……”

    “齐王不是这么想的,他做这些,更多的是出口恶气。景大人呀,你想想看,楚国哪个地方有宛城重要?先楚王又为什么要修建方城呢?”

    “嗯,”景翠点头,“冷兄说的是!”又眯会儿眼,“怪道齐人绕个大弯,插我软肋!”

    “这是匡章的用兵风格!”

    “冷兄可有破敌妙策?”景翠盯住他。

    “齐人两度伐魏,与魏人不睦。愿意帮齐的只有韩人与秦人,但魏人扎于叶城,刚好将齐人与韩、秦二军隔开,实质上已成孤军。匡将军这般用兵,可谓骄兵。想想看,齐人两败大魏,一败强秦,这又伐灭燕国,堪称天下无敌。无敌则骄。匡章孤军深入大楚腹地,如入无人之境,根本不将楚人放在眼里,可见其嚣张。幸亏楚王应对及时,调回王师,将其阻住,否则,宛城的城头这辰光不定就插上齐人的旗帜了。”

    “冷兄是说,我先将齐军吃掉?”

    “吃掉齐人,怕是没那么容易。”冷向苦笑,“匡将军是员悍将,那年偷袭项城,差点儿擒住昭阳;之后是败秦、灭燕,驰名列国,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打过败仗呢。”

    “唐蔑将军也未打过败仗!”

    “是吗?”冷笑假作惊讶,“在下还从未听说过这人。不过,匡将军孤身犯险,于唐将军或倒是一次机会。”

    “唉,”景翠轻叹一声,“他敢这么犯险,也是瞧准势头了。北有韩、秦,东有魏人,方城周边危机四伏,在下……也是顾不过来呀。”

    “景大人大可无虞,”冷向指向北方,“韩、秦之军受阻于鲁关,不是攻不克,是韩人不想攻。韩人让秦人打头阵,秦人让韩人打头阵,二军各有算计,鲁关是永远攻不克的。再看叶城,魏将是公孙喜,而公孙喜是公孙衍的亲侄。张仪求助,魏王惦念襄陵旧仇,魏人必须出兵。但公孙衍这辰光是魏相了,公孙衍与张仪不睦,不肯出力,是以魏人安营扎寨,迄今未出一车一卒向楚人挑战,听说双方一团和气呢,恨得张仪牙齿根痒痒的。三国之中,对楚人真正起杀心的只有齐人,要不然是不会大老远跑这一趟的!”

    “在下明白了。”景翠拱手,“谢冷兄指点!”

    “景大人不必客气!”冷向回过礼,起身,“在下这要回去,免得韩王起疑。”

    “冷兄,您就留在楚地吧。依冷兄之才,必得大王重用!”

    “唉,”冷向轻叹一声,指指自己的一头白发,“老了,就没再想过建功业的事。再说,在下已经立有家室了,妻儿在守着呢。”

    冷向一口水没喝,匆匆离开。

    送别冷向,景翠返回书斋,越想越觉得冷向讲的是,事态严竣了,当即备车驰往唐蔑大营。

    听完景翠的讲述,唐蔑陷入长考。

    “冷向这人……”唐蔑抬头,看向景翠,目光质询。

    “就本将所知,”景翠晓得他想询问什么,解释道,“秦王杀商鞅时,亦拘了冷向。商鞅将死,只提一个条件,就是赦免冷向,因为他有一个瞎子妈无人赡养。秦王念及商鞅功劳,勉强答应了,冷向是以留得一命,回韩迄今。”略顿,“此番他冒险前来,主要是因为先叔公景监。先叔公因为於城十五邑与商鞅闹翻,但他与冷向关系甚密。商鞅在於城时,冷向往来宛地多次,皆是与本将联系。之后商鞅出事,冷向才没再来的。”

    “这么看来,冷向是真心帮我的。”唐蔑再无疑惑,看向景翠,“您是副将,如何应对,末将谨听将令!”

    “当务之急是先把齐人击溃!”景翠看向唐蔑,“只要我击溃齐人,魏、韩必退。一旦魏、韩退兵,单剩三万秦卒,想它闹不出光景。那辰光,我东线无虞,腾出手来全力对付西线,秦王想不屈服也难。至于如何退齐,想必将军已有妙策了吧?”

    “景将军,”唐蔑拿出军情图,指向沘水下游不远处,“末将的方略是,既然要打,就打他个有来无回。末将拟出兵三万,从此处渡过沘水,绕至泌阳,绝其粮道,断其退路,迫使匡章与我决战于沘水。只是末将分走一半兵力,主场人手略显不足。”

    “将军勿忧,”景翠接道,“本将可从鲁关、叶城调兵两万予你,加上再调一万宛城守卒,你麾下的总兵力亦不下六万,再由邓、穰两地抽调三万,合兵一十二万,倍于齐人。再说,齐人四面受敌,也是要分力的。”

    “如此甚好!”唐蔑握拳。

    二人议好兵力部署,唐蔑即召麾下诸将至中军大帐,发号布令,景翠则驰回宛城,一面将情势并应对策略写作战报,发往峣关,一面急调叶、鲁、邓、穰守卒完成包抄。

    沘水的上游是泌水,由宛城略偏东南的一带浅山里一路西流,至宛城南侧的唐地,改叫沘水。由于这是一条水的两段,距离也不长,人们叫着叫着也就分不清了,或叫它泌水,或叫它沘水。

    齐军是沿着沘水的南侧向西推进的。进至宛地东南,沘水南拐,流有十余里,再度西流,汇入淯水,最终流入丹水,经由汉水注入江水。

    唐蔑迎战的地点正是这一段。

    唐蔑将其队伍呈一字儿摆开,将长达十余里的西侧河滩悉数控制。匡章亦令三军沿沘水东岸扎营布防,与楚人对峙。

    沘水的这一段水床宽阔,水流平缓,岸边沙滩呈黄褐色,沙粒很粗,一看就是合适的厮杀场所。

    楚国集中兵力伐秦,各地城邑除守卒之外,再无余卒。齐军入楚境之后,只走大道,不攻城池,因而一路畅行无阻,直至此地,前路方才被唐蔑拦住。

    齐军连败大魏,杀灭庞涓,主将更是败秦、灭燕的威猛将军匡章,这又孤兵深入,直插方城的大后方,即使从未吃过败仗的唐蔑也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沿沘水布防。

    匡章就地取材,沿河滩扎下牢固营寨,使人每日哨探楚军动静,同时与魏、韩、秦三军保持联络,扎下架势长期抗衡。

    匡章也不想再进了,因为他预设的目的就是这附近。只有屯兵于此,南逼郢都,南迫宛地,才能造出声势,迫使楚王议和。既然齐宣王一定要救秦,一定要趟这池浑水,身为主将,他匡章也只能把水搅浑,卡在对方的七寸上,达到既定目标。

    这日晨起,匡章如同往常一样,疾步走到沘水岸边,沿水岸巡防,时不时地看向水面对过的唐蔑军营。

    正值初夏,接连下过几场大雨,沘水涨了不少,但水面已经开始返清,映照出淡淡的天蓝。

    霞光照在对面的楚营里,匡章毋须登高,就可看到楚人布下的阵势。一些地方布防密集,一些地方布防稀疏。他在对方布防稀疏的地方,走近水边,拣起一块石头,使力扔向水面正中。那石头没入水中,发出沉沉的声音。匡章晓得,此处是深水区了。

    匡章巡视一遍,回到大帐,见早餐已经备好,坐下刚要用餐,一匹快马驰至,一名军尉翻身下马,向他呈上一只封牢的黑色布囊。

    匡章拆开黑囊,心头一凛。

    囊中是一块丝帛,帛中间裹着一只木刻黑雕。黑雕很小,但雕工不错。帛上面扼要描绘的是楚军异动的情势图,详细标示楚军异动的路线及兵员数目、屯扎地点等,时辰是昨日夜间。从图上看,唐蔑军分出三万,已于昨夜沿沘水北岸约十里处向东穿插,在齐军东侧二十里处设阵布防,断了齐人归路。鲁关、叶城、宛城守卒两万,运兵于沘水北岸,穰、邓守卒三万,亦于昨夜东下,运兵于齐军南侧。截止目前,楚人对齐卒完成四面包抄,从标示的运兵终点看,除沘水对面的唐蔑军外,三路楚卒各距齐军约二十里。

    显然,楚人第一步完成的是战略包抄,意在全歼齐卒。

    这是匡章意料之中的事,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自齐军入境,匡章严令三军不得扰民,不得扰城,进驻至此后,亦对楚人秋毫无犯,就是在告诉楚人,他匡章无意与楚人作对,不过是奉命出兵而已。

    然而楚人……

    “你从何处得到此囊的?”匡章看向军尉。

    “有人于凌晨时分用响箭射过来的,被我巡防将士拣到。”

    匡章端详一会儿黑雕,微微闭目。

    显然,这是秦国的黑雕得到情势变化,紧急透给他的。

    话音落处,又有战马驰近,是齐军自己的巡防骑卒,报说在他们的后方约二十里处发现大量楚人,正在排兵布阵,情势与秦国黑雕所报完全契合。

    匡章挥退诸人,一边用早餐,一边思考这突发的敌情,寻思退敌良策。

    眼下看来,这一战不打是不行了。

    匡章用完早餐,摸出苏秦要求他观而不战的锦囊,端详一阵,与秦人送达的黑囊摆在一起,传令三军诸将大帐听令。

    这一日,齐军大营仍如往常一样平静,一切似乎是,对于楚人的所有包抄与部署,齐人压根儿就不知情。

    是夜,天近黎明,大地愈见昏沉。五千骑卒用麻布包裹马蹄,悄无声息地驰往二十几里之外的沘水下游,在几处最深的水域,静悄悄地趟下沘水,游至对面。这些地方一是离楚营较远,二是水域过深,水中心超过一丈,楚人几乎没有设防,甚至连个岗哨也未设置。

    俟所有骑手渡水完毕,五千骑卒即兵分两路,三千骑卒如风般沿沘水堤岸驰向楚卒防御最密的中心地带。这儿河床平坦,河宽水浅,最深处亦不过腰,步卒皆可涉渡,因而楚人防守严密,弓弩密布。然而,在这黎明前的昏暗中,所有守卒皆在沉睡,俟听到动静,齐卒已从马上跃下,旋风般杀到眼前,大多未及抗拒就已身首异处。

    这边一打起来,早已守候在沘水对岸的天量齐卒皆如青蛙跳水一般,扑扑嗵嗵地弹下河床,涉水过河,加入混战。

    楚卒全线溃退,十里河防于顷刻间被齐人攻占。

    在水岸开打的同时,另外两千骑卒径直驰往楚营纵深处,将手中火把纷纷扔向楚卒的帐篷顶上。楚人的帐篷多为粗麻织成,为防雨水,上面抹一层厚厚的桐油,经火把一点,立时燃烧起来。楚卒被骤然惊醒,见齐人已经杀到营中,无不惊惧,四处乱蹿,场面大乱。

    更多的步卒涉水而过,排山倒海般压向楚人。先行的五千骑卒则又回到马上,驰至楚人的后方,完成包抄后策马狂驰,朝慌乱的楚卒四下冲撞。这些楚卒多为卸甲状态,甚至连兵器也没带齐,被往来奔驰的齐国战马撞倒,践踏,惨叫声不绝于耳。

    涉水过河的齐卒皆是有备而战,胳膊上无不绑着白布,只对没有白布的人影刺杀,而楚人完全无备,在黎明的昏暗中只能是见人就刺,反倒自伤不少。及至天亮,楚营尽被焚毁,楚卒死伤逾两万,被俘数千,仅有不足千人逃走。

    从叶城、鲁关、宛城赶至沘水北岸的楚卒望到这边杀声震天,无不心惊胆颤。

    从凌晨前开战,到太阳出来时打扫战场,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楚军中最能打仗的骁将唐蔑及麾下三万锐卒被齐国的六万锐卒渡过沘水冲垮,几乎全部被歼,连主将唐蔑也死于乱军之中。

    景翠闻报,惊出一身冷汗,写出紧急战报发往峣关,令沘水北岸的所有楚卒紧急撤回,又使快马令在泌水上游拦截的唐蔑部众撤往宛城,令在齐卒南侧的邓、穰守卒布好阵势,严防齐人乘胜南下,进攻郢都。

    匡章并未乘胜进攻,反倒传令三军返回沘水东岸。齐人回渡,见自家营地依旧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就又原地安顿下来。

    匡章写出战报,向齐王奏报与楚人大战、大捷的原因并过程。就在战报发出的次日,匡章亦收到齐王让其撤军的旨令,随即传令拔营起行,循依原路撤出楚境。

    然而,大楚力敌横亲四国所形成的战略均势犹如一排多米诺骨牌,随着垂沙之战与唐蔑之死,也就是第一张骨牌的轰然倒掉,整个倒塌。

    就在匡章突袭唐蔑的这日夜间,秦、韩发难了,数以万计的联军士卒纷纷攀上鲁关之西的方城高墙。由于景翠抽走两万守卒,新的守卒尚未补充到位,这段城墙防守极弱,迅速被秦、韩联军突破。攻入方城之内的联军折身杀向鲁关,关外联军亦同时攻关,鲁关失守,方城守卒全线溃败,死伤无数。

    没有方城这道屏障,早就憋着一股劲儿的秦、韩联军再无顾忌,所向披靡,庄峤部卒苦撑不住,节节败退,好不容易才在宛城北部的淯水一线扎下阵脚,重新部署防线。庄峤检点兵马,已折去大半,于无奈中,向怀王并王叔禀报军情,请求增援。

    鲁关被攻破,叶城守卒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给大魏武卒留下一座空城。

    接踵而至的是司马错。

    在攻占黔东郡之后,司马错腾出手来,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北打去。秦人兵分两路,一为陆路,一为陆路,沿途造出巨大声势,楚人纷纷避难郢都,整个郢都人心惶惶,未曾历过大事的太子横于一日之内向怀王连发三封求救急报。

    唐蔑被杀,黔东南丢失,方城失守,庄峤求救,宛城危急,还有郢都……怀王再也定不住心了,传旨撤军。

    两军相搏,僵持中的双方是不能轻易撤的,何况此时的楚卒已无战心,见怀王离去,再也撑不住了。与楚卒相反的是秦卒,个个如打鸡血一般,不要命般攻打峣关。

    峣关失守,紧接着,商城、武关亦被攻破,退入北山的魏章残卒趁势杀出,收复於城并淅邑。

    楚人全线崩溃。

    魏章部汇合公子华部,沿丹水河谷一路向南,西拐进入汉水,又逆汉水而上,夹攻汉中郡。与此同时,公子疾亦率南郑秦军东向进攻,王叔两面受敌,力战不逮,弃守汉中,退向庸国地房陵。

    在夺取方城之后,秦、韩联军向庄峤部再次发动攻击。庄峤、景翠不敢恋战,弃宛城回撤,庄峤与王叔合兵一处,景翠则退守邓、襄、穰等城邑,力保郢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怀王一路奔回郢都,连惊带气,病倒了。

    至此,一场由怀王一怒而起的两轮伐秦大战,以秦国连横四国、全方位完败楚人画上句号。楚怀王不仅未能收复商於,反倒折兵近二十万,丢失黔东郡、汉中郡并方城周边大块辖域,铁都宛城及以北地区让韩人占据,叶城以东约十邑落在魏人手里,惟有引发多米诺骨牌整个倒塌的齐人由于提前撤军而未能参与议和,未能得到任何好处。

    齐人也无暇顾及任何好处了。

    在收到匡章大败楚人的捷报之后,齐宣王兴甚志哉,大宴群臣,在众臣一爵接一爵的道贺声中,喝得高了。返回后宫时,宣王走路不稳,被两个宫人一路搀扶回寝宫,想吐酒,连吐几次未能吐出,在昏昏沉沉中倒头睡下。

    这一睡去,齐宣王再没醒来。

    翌日凌晨,宫人按照常规服侍他起榻,连叫几声未见应答,摸他手,是凉的,挡他鼻息,已无一丝,急召御医。经多番诊断,众御医一致认定,大王早于前半夜已经驾崩,崩因是,由酒神催发出的喜心风。

    与先威王一样,齐宣王崩于突如其来的齐军得胜喜讯。

    是日,齐国太子田地无悬念即位,是谓齐湣王。

    苏秦本已离开临淄,还未走到阿城,得闻大丧,就又返回。

    匡章坚持兵发宛城,从而使楚国的下东国之地免除一场战争浩劫,也使陈轸的返故乡之游得以成行。

    离开昭阳封邑,陈轸与林东两家各乘一船,以船为家,沿着连绵不绝的水系,荡荡悠悠,不急不慌,先入淮水,又溯淮而上,进入颖水。

    颖水是淮水的最大支流,河面甚宽,水清且缓,适合船运,陈轸两家在郢都租用的两艘专门从事客运的漂亮篷船,在这些往来不绝的货船中很是出眼。

    篷船溯颖水而上,行约四百来里,拐入一条小点儿的支流,再溯支流而上,行二十来里,远远望到一座古城。

    陈轸一手挽着夫人伊娜,一手拉着女儿陈合玉快步走到船头,情绪激动起来。

    夫人伊娜又怀身孕了,是在昭阳邑里怀上的,这辰光小腹已经鼓起来,身体开始发福,林东媳妇小桃红一口咬定是个男婴,陈轸乐乎,赏给她一枚大珍珠。女儿陈合玉已经长到半人高,因为是个黄白混血儿,出落得极是漂亮,肤色白中泛黄,黄中有红,皮质细腻,通身无瑕,长发已过肩,黑中泛红,微微卷曲,两眼大而有神,水汪汪的,举手投足无不是个美人坯子。陈轸将她视作心肝宝贝,早晚看到她,笑在脸上,喜在心里,培养女儿礼仪诗书的事,也是他一手包办了。

    “阿大,”陈合玉仰脸望着他,“那就是咱的家吗?”

    “是的,宝贝,”陈轸指向远处的城楼,“它叫宛丘!”

    宛丘是陈轸出生并长大的地方,依旧繁华。这儿曾是伏羲氏的葬骨地,亦为商朝属国陈国的都都,之后又经周室册封,依旧为陈国都城,直到一百多年前被楚国灭祠。

    船靠码头,林东寻到几辆马车,将船上物品悉数搬上车,付给两个船家各三十锾佣金,打发他们回郢去了。

    在陈轸指引下,车马停在宛丘城内一条东西大街的古老铺面前面。

    众人抬头望去,依稀仍可辨出门楣上的一块老匾,匾上写着“陈氏陶器”四字。

    “闺女,念念,上面写的啥?”陈轸指指老匾,看向女儿。

    “陈氏陶器,”陈合玉念道,“阿大,这是一家卖陶器的,我在郢都见多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郢都的陶器可就比咱这儿的差远了哟。”

    铺门开着,小二以为来客户了,紧忙迎出。

    “叫店家出来!”陈轸冲小二道。

    小二应一声,急急进去,不一会儿,一个老者走出,看见陈轸,盯住他,怔一会儿,小声:“这位客官,您面熟呢……”

    “您老再看看!”陈轸凑前几步,站在老者跟前。

    “您不会是……”老者又盯一时,“轸少爷吧?”

    “戚叔,”陈轸大叫一声,几乎哽咽,“我是陈轸,我是陈轸呀!”

    “我的少爷呀!”老者扑嗵跪地,涕泪滂沱,“您……您可算是回来了!”

    “戚叔——”陈轸泪水亦出,扶起老者,“您老看起来硬朗呢。”

    “硬朗,硬郎,这都是托少爷的福啊!”老者转向小二,“快,我家主公回来了,叫大家都出来,迎接主公回家!”

    小二慌忙跑进,拉出十多个浑身是泥的陶工,齐齐地站在两边。

    陈轸扯起伊娜并合玉,缓缓走进这个他在十五岁离开后就一直没回来过的家。

    铺面很大,是个四进院子,第一进是铺面,第二进、第三进是陶坊,第四进是东家的主房,在陈轸走后一直空着,这辰光被戚叔暂时用作库房,里面放满半成品的陶器。

    “陈氏陶器”是陈轸的祖上公子迟开的。

    陈国被灭之后,陈氏一门散落于天下,湣公的第五个公子,公子陈迟,不知从何处学来制陶的手艺,于二十年后带着一家老小重归故土,在闹市区开设一家陶器店,以此养家糊口。

    制陶是陈氏先祖的手艺。陈国的先祖是舜帝,因舜曾居于岐山一带的妫水,故而其后裔以妫为姓。之后妫姓部族随大禹治水而东迁,在伏羲氏的葬骨处宛丘立国,称为陈国。之后商兴,陈依附于商族,专门为商人制作陶器,由商人贩卖于天下,宛丘因而也被称作陶都。再后周兴,陈部族转而依附于周。周武王在灭商立国之后,得知妫满为舜帝的嫡传后人,即将长女许配予他,封他为大周的陶正,晋级侯爵,立国于宛丘,国名依旧为陈。妫满死后,谥号为陈胡公。胡公再后,历二十五世,至陈湣公时,终为楚人所灭。

    公子迟是个有抱负的人,真正想的不是制陶,更不是养家糊口,而是复兴陈国,承继绝祠。陈族之兴,始于制陶,复兴陈国,自然也须由制陶业开始,这就是他在宛丘开设陶店的始因。

    正因为此,公子迟未将重点放在制陶上,而是将手艺教给仆从,将店铺交由老仆管理,对于自己的子女,则严格地教以诗书礼乐。公子迟之后又传四世,至陈轸生父陈庆,复国愈发无望,完全死了先祖子迟的复国之心。陈轸命硬,出生三年,父死,又三年,母死,陈轸由家宰戚叔照料长大。陈轸在魏国时的家宰戚光是戚叔的长子。林东是戚光的旧友,老家在附近项城,已经没人了,这辰光代替戚光,一心一意侍奉陈轸。

    店肆里是没办法住的。陈轸带老婆孩子将店肆巡视一遍,向她们介绍老陈家曾经的辉煌,俟林东回来,在宛丘城中最好的客栈里订下两套客房,招呼两家搬去住了。

    次日晨起,陈轸吩咐戚叔与林东置办祭物,自己带着伊娜母女并小桃红娘几个巡游宛丘。

    宛丘依然是宛丘,但在陈国破灭之后,已不再成为一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全方位的破败了,宛丘人要么走出去,要么守在城中,以制陶这个祖业谋生,因而城中到处是陶器店,河滨中往来船只,也多是运送陶器的。

    更惨的是陈国的宫城,在亡国后收归楚国王室,渐渐的被王室忘却了,几十年中无人修缮,说破败就破败了。至楚威王时,不知是谁想到这处资产,就将它变卖了,买家是宛丘最大的陶器商,而那商人常住宋地定陶,便将这儿改作陶器作坊,这辰光惨不忍睹了。陈轸至魏,发达之时,曾想过将这宫城买回来,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因为他的心早已不在宛丘,更不在复兴陈国了。

    陈轸引领她们转完全城,见林东已办好各类祭品,就引她们前往先庙。

    陈国的先庙位于宛城的西南角,百多年前被楚人拆毁。由于是先庙之地,没人在原址上盖房,楚人于是就种些杂树,这辰光,这些杂树已经蔚然成林,大的有合抱粗了。子迟回来,欲修祠,楚人不许。子迟死,其子悄悄地在林中立起一座祠堂,题写“陈氏宗祠”几字,不久就被发现,上报宛丘县尹,县尹实地察看,见上面题写的只是宗祠,就闭只眼放过了。历经几代人反复修缮,至陈轸时,此祠已成景致,大祭之日,总有不少陈氏宗亲前来祭祀。陈轸幼时,每至祭日,母亲就会带他行祭。母亲过世之后,带他来的是戚叔。

    祭品摆上,香火点燃,陈轸朝列祖列宗一一拜毕,使林东敲鼓,自己亲手击缶,让伊娜、小桃红与女儿合玉于堂中舞蹈。伊娜虽有身子,但功夫在身,舞姿依旧是动人的。小桃红与女儿也早被她培训出来,这辰光舞得有模有样了。

    乐舞声中,陈轸引吭高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陈轸唱着,唱着,泪水模糊了眼眶。

    “阿大,您哭了。”一曲舞毕,合玉走过来,睁大眼睛,“您这唱的什么呢?”

    “唱的是咱家乡宛丘。”陈轸向戚叔讨来墨汁与竹简,将歌辞写上,指给她看。

    “阿大,您讲讲嘛,我看不懂哩。”合玉盯着歌辞。

    所有目光也都看过来。

    “呵呵呵,”陈轸笑了,“你们要想明白这首歌呀,就得跟我来!”

    陈轸带他们走出祠堂,来到城南门,登上城门楼,站在最高处,指引他们眺望四方。

    远处,四个方向皆有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断断续续。两条水流由北面的浅山流出,像是两条玉带飘过来,蜿蜒曲折,将宛丘卫护在中央。

    “什么叫宛呢?”陈轸指着四个方位的丘冈,“就是四周高,中间低,像是一个大碟子。你们看,我们的宛丘,是不是这样的碟子呢?”

    众人称是。

    陈轸分别指向两条流水,一条在东,是他们坐船经过的,另一条略略远些,在西侧。两条流水皆是由北而南,汇入颖水,再汇入淮水。

    “阿大,”陈合玉看会儿两条水流,若有所思,“诗里是讲的这两条水吗?”

    “是的,孩子!”陈轸抚摸她的一头秀发,指着水流,“你看它们多美呀,宛如两条漂亮的丝带,碧波荡漾,环舞在宛丘之上。”指向伊娜与小桃红,“就像是你娘与你阿姨守护你阿大与你阿叔一样,她们含情脉脉,无怨无悔地守护宛丘。水流荡荡,如鼓如缶,如歌如舞,它们由春到夏,由秋入冬,年复一年,热情不减。”

    见陈轸这般解读此诗,赞扬她们,伊娜与桃红喜滋滋地走过来,不无迷醉地靠在她们的男人身上。陈轸轻拍几下伊娜隆起的小腹,指向两道水流,看向女儿:“她们还孕育呢,宛丘里的所有草木,所有动物,所有人,都得感恩于她们的滋补!”

    “阿大,玉儿明白了!”合玉若有所思,“待玉儿长大,也这般孕育,是不?”

    “是的,孩子,”陈轸乐呵呵道,“像你娘亲一样,像你阿姨一样,寻到你的宛丘,认准他,守护他!”

    众人皆笑起来。

    “记住了,阿大!”合玉郑重点头,“可我……怎么才能寻到那个他呢?”

    “这个嘛,”陈轸轻轻抚摸她微卷的秀发,“他应该是个这样的人!”微微闭目,轻声吟诵: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阿大,这诗讲的又是什么?”合玉歪起脑袋,盯住陈轸。

    “讲的是‘有美一人’,叫夏姬。”

    “夏姬是谁?”

    “是郑穆公的女儿,她嫁到我们陈国,丈夫是一个叫夏御叔的大夫。夏姬堪称是名称天下第一的美人,引得一众男人绕在她身边团团转哪。”

    “一众男人?”伊娜惊叫。

    “是呀,九个男人因她死了,还有两个家族因她灭门。”

    “老天哪!”桃红夸张地尖叫。

    “阿大,”合玉却不惊讶,一本正经地看着陈轸,“难道她比我的娘亲还要美吗?”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起来,“这个是不能比的。不过,这诗写得确实像你娘亲。你娘亲呀,年轻辰光,柔体如蛇,舞姿曼妙,声音哪,甜得像是莺啼,更有一头金发‘硕大且卷’,有那么一段辰光,害得你的阿大是‘辗转伏枕’,差点儿是‘涕泗滂沱’啊!”

    “瞧你呀!”伊娜不无娇羞,轻嗔一声,“这都跟孩子讲些什么呢!”

    “哈哈哈哈,”陈轸再爆长笑,揽过陈合玉,“未来该是我家的这个‘有美一人’了,合玉呀,要想引得天下英雄竟折腰,你就得向你娘亲多学点儿哟!”

    众人皆笑。

    然而,家乡再好,也终归圈不住陈轸这只展翅于天下的大鹏。接后几日,陈轸连做几事,一是带全家至陈氏几个祖陵,将先祖之墓一一扫过;二是在宗祠一侧新起一堂,供起为他而死的家宰戚光的牌位;三是将先祠委托给戚叔一家;四是立下契约,将“陈氏陶器”并家中所有财富赠送给戚叔,只在契约中追加一款,每年大祭时,由戚叔一家代行陈氏宗祠的所有祭事,接待天下各地前来扫墓认祖的陈氏后人。

    处置完家事,陈轸出资购置五辆驷马篷车,让戚叔从徒工中选出几个可靠壮男,一路赶赴赵地。

    五辆驷马辎车一路向北,行至宋地,陈轸忽然想到惠施,遂在宋都睢阳寻个客栈安顿下来,自驾一车前往蒙邑。

    惠施的宅院里却是一片荒芜。陈轸询问惠施的邻人,说是惠施已经死有大半年了。

    陈轸伤感一阵,付给邻人几枚布币,请他带路,在店肆里买齐祭品,出城赶至一片林子。

    “就是这儿了,他家的祖地!”邻居指着一片老林。

    陈轸下车,拿起祭品,随他入林,在一座新丘前面停下。

    毫无疑问,新丘下面就是惠施的安息处了。

    陈轸放眼看去,墓地很大,坟头很多,说明惠施的家族曾经兴盛过。显然,好位置都让祖先们占去了,轮到惠施,他就只能靠边埋。

    新丘的旁边栽着四棵柏树,是从其他坟头移栽过来的。陈轸的目光落在墓前竖着的一块石碑上。没有通常所见的碑文,只有一片含糊不清的笔划,线条放荡,看起来像是在岩壁上所见的古人刻画。

    陈轸琢磨良久,方才辨出是三个字,“子非鱼”。

    陈轸怔了,盯住那个邻人:“你能肯定,这是惠相国的墓吗?”

    “是他的呀,”邻人指着墓地,“这个坑还是我与几个朋友挖的呢!”

    “可这碑上,怎么写的不是惠子?”

    “写的啥?”邻人不识字,自然认不出来。

    “子非鱼。”

    “唉,”邻人轻叹一声,“埋他时,我们并没给他立碑文。这个碑文,不晓得是谁为他立的。”略顿,“对了,大人可以去问庄周,不定是他立的呢。”

    “咦?”陈轸盯住他,“葬惠施时,庄周没有到场?”

    “哼,他才不到场呢!”邻人耸耸肩,拧下鼻子,“葬他女人时,他还击盆唱歌呢。”压低声音,指向坟墓,“老头子刚从楚国回来那辰光,过得原本不错,可一来二去的,他与那个叫庄周的疯子混到一起,”指指心口,“这儿就不大正常了。”

    “怎么个不正常的?”陈轸急问。

    “不洗衣裳,不梳头发,不洗脸,有屋不住,不榻不睡,一天到晚与那怪人漫天地里瞎转悠,一转就是好几天,月儿四十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待回来时,就与那庄周一般成个邋遢子了,几丈之外就能闻到一股怪味,从他俩身边过,得捏住鼻子。两人躺在太阳地下晒暖,晒着晒着就从胳肢窝里摸出一个虱子,还舍不得挤死,轻轻放到旁边的草窝里。有蚊子咬他,也不拍死,呵呵呵地笑看那蚊子抽他的血,你说这……”邻居连连摇头。

    “呵呵呵,”陈轸笑了,“这个倒是成趣。”盯住他,“那个庄疯子还好吧?”

    “好着呢!”邻人看向河水,“这辰光不知野到哪儿发呆去了!”

    “帮我寻到他,我再付给你两枚布币,成不?”陈轸开出条件。

    “成成成!”那邻人乐颠颠地撒腿跑开了。

    陈轸在惠施墓前摆好供品,燃上香火,盯住墓碑,怅然叹道:“咦吁唏,老惠子,在下终于定下心来,专程奔此,一念会你,好好听你唠叨几天你的名实,没想到竟是来迟了。方才听你邻人几句闲言,在下算是晓得你了,这也越来越嫉妒你了。在下嫉妒你,不是因为你夺了在下的相位,而是因为你得遇一个人生的知己。昔年俞伯牙得遇钟子期,二人结作知音,子期死,伯牙摔琴。今朝你有幸得遇庄周,与这般达人结伴而游,参天破地,夫何憾哉?叹我陈轸,自十五岁离陈,蝇营狗苟,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眼见这头发花白,腿脚沉重,轸亦厌倦世事,可思来想去,天下之大,竟是无个归处。家乡已成过往,楚地是再也不想守了。天下熙来攘往,列国你争我夺,未来之路充满变化,在下这想寻一安宁之处终老,竟成奢望。在下羡慕你,一有名实,二有庄周,三有这一块终老之地。想我陈轸,碌碌忙忙,忙忙碌碌,迄今依旧是一无建树!功名利禄,挟持天下,曾经障我双眼,终了皆为浮云。佳友知音,永远是轸奢求。方今之世,轸所敬慕,惟有三人,一是你老惠子,二是淳于子,三是苏子。可你等三人,无不是皓月星辰,高高在上,轸只能仰望,不可企及。”顿住,目光落在墓碑上,“譬如你这三字吧,‘子非鱼’,究底是在玩何迷藏呢?”

    陈轸正自慨叹,那邻人如飞般跑来,老远就叫:“大人,大人,我寻到那个庄疯子了!”

    陈轸起身,待他跑近,跟他一路寻去,果在不远处的浍水滩上望到庄周。陈轸摸出两块布币递给他,大步走向滩头。

    庄周仰躺在滩头,两眼闭着晒太阳。

    “庄先生?”陈轸走近,躬身揖道。

    庄周微微睁眼,斜睨他一下,又闭上了。

    “庄先生,”陈轸再揖,“在下陈轸,有大惑求教于先生!”

    “庄周不是先生,你寻错人了!”庄周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这……叫您庄真人,可否?”陈轸问道。

    庄周打起呼噜来。

    “庄子?”

    庄周继续呼噜。

    “庄兄?”

    庄周的呼噜越发响了。

    “庄周!”陈轸急了,直呼其名。

    庄周的呼噜立马止住,声音出来:“说吧,你有何惑?”

    “子非鱼?”

    “到水边!”

    陈轸怔了下,走到水边。

    “见鱼乎?”

    “见了。”

    “鱼乐乎?”

    “游来游往,很乐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周斜眼睨他。

    “是了,是了,”陈轸恍然悟道,“在下非鱼,自是不知鱼之乐。”略顿,依然不解,“您在惠施墓碑上特别写此三字,可是另有深意?”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周没头没脑地又来一句。

    “咦?”陈轸挠头,凝眉有顷,喃声重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抬头,“请问庄……庄周,那个碑文究底何解?”

    “是这般解,你可听好。”庄周坐起来,没有睬他,一屁股出溜下水岸,骤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显然,庄周的这声长笑就是解了。

    望着庄周的背影,陈轸慨叹一声,怅然若失。

    田氏齐国的王陵位于临淄南侧,淄水南岸,距离淄水不远。最早埋在这儿的并不是田齐的开宗之祖田完,而是正式立国之君田齐太公和与田齐桓公午。二陵东西向并列,镇在鼎足山中。威王之陵向西错开里许,及至宣王陵墓,自然就挨在其父身边了。

    田氏王陵选址是没说的,南靠稷山,北面淄水,东枕鼎足,为宣王送葬的稷宫学者们无不赞叹,除去一人,邹衍。

    当然,这些陵址不是邹衍选的。确定陵址的是齐国太庙,由太庙令主持。太庙令之下,又有一拨子风水术士专门为王室成员确定陵区及穴位,轮不到邹衍说话。

    葬宣王这日,临淄城中多达万人送殡,与先宣王作别,惟有邹衍不在行列,孤身一人来到田齐太公与桓公的两大陵前,久久地凝视二陵。

    看着,看着,邹衍的心揪起来了。

    邹衍召辆马车,驱车南奔,攀上稷山,站在山顶远眺这几处陵墓,之后又从不同角度观察,甚至测量。

    邹衍一连忙活三日,睡不着了,于第四日晨起叩门稷下学宫祭酒的馆舍。

    开门的不是淳于髡,而是刚被齐宫任命不久的祭酒荀况。

    荀况是由赵地新来的,初到稷宫时没车没马,一肩挑着两个篓子,一只篓子装着十几册竹简,另一只放着他的简单行李。让稷下学者吃惊的是,他篓子里的竹简,全部是他自己的著述。在到后第三日,荀况申请开坛,一出场就拿离开临淄不久的孟老夫子当靶子,火力全开,批驳他的性善论,提出自己的性恶论,可谓是语惊四座。

    几个月前,淳于髡偶得风寒,初时不以为然,不想半个月后病情加重,终至于卧榻不起了。淳于髡的病情惊动齐宫,宣王御驾探望,问起学宫事务,淳于髡提议由先生荀况接任祭酒。宣王随即召见荀况,见他胡须尚未长全,以为是召错人了,待陪他前来的学宫令兼上卿田文禀明,方才缓过神来,于三日之后下发诏命,聘任荀况为学宫的代祭酒。

    该诏命如石击静水,整个学宫为之哗然,数十名稷下先生中没有一个肯服的,无不认定是淳于髡老糊涂了。

    然而,诏命专制不服,邹衍也不能例外。向齐王进谏,邹衍须过祭酒这道关,否则就是僭越。

    “观先生眉宇不展,”荀子将邹衍礼让至客席,拱手,开门见山,“发生何事了?”

    “衍有一事,”邹衍略略拱手,“烦请代祭酒禀报学宫令,奏报齐王!”

    邹衍在“代”字上加重语气,发音清朗。

    “敢问何事?”荀况淡淡一笑,拱手问道。

    “事关先君太公、桓公二陵!”

    “哦?”荀况微微倾身,“先君二陵怎么了?”

    “是陵址不妥!”

    “敢问先生,陵址怎么不妥了?”荀况的眉头挑起来。

    “是这样,”邹衍斜他一眼,“衍送先王入葬,得观二陵,心底发寒,三日不眠。鉴于事关齐国社稷,衍不敢怠慢,依稷宫规矩禀报祭酒,请祭酒代为转达宫令,奏报齐王,速迁二先君之陵,否则会出大事。”

    “先生还没讲清陵址是何不妥了呢?”荀况眯起眼。

    “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邹衍瞄一眼这个乳臭未干的代祭酒,一脸不屑。

    “是吗?”荀况坐直身子,正正衣襟,清一下嗓子,扎下论辩的架势,“先生这还没讲呢,因何就断知在下不懂?”

    “好吧,”邹衍指向南面,“先君二陵点穴于三山之间,那三山呈鼎足倒立。鼎为王者礼器,那三山由此可称作鼎足山。鼎足山伸向西南,连脉稷山,再西南,连脉望鲁山,再西南,连脉泰山。泰山乃天下王山,自古迄今,为圣王封禅之地。泰山圣王之气沿地脉向东北伸出,出口正在鼎足之间。先王二陵不偏不倚,刚好点穴其中,镇住王气。王气不得出,则怨,怨则危殆,齐国社稷或将不久矣。”

    荀况的眼睛越眯越小,渐成一道缝了。

    邹衍不再说了,盯住这个年轻的祭酒。

    “敢问邹先生,”荀况眼睛睁开,二目如炬,射向邹衍,“您何以确定鼎足山一定就连脉稷山、稷山就一定连脉望鲁山、望鲁山又一定连脉泰山?”

    “淄水出焉!”邹衍见他问出这句不上道的话,声音如从鼻孔里轻轻哼出。

    “淄水出于望鲁山,又何以连脉泰山?”荀况再问。

    “衍似说过这话,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这不,应了吧?”邹衍目现不屑。

    “先生,您没有答复在下!”荀况固执道。

    “水未连,山连!”邹衍应出一声,看向门外。

    “方才先生讲到王气,王气之行当顺气脉,敢问先生,王气所行之气脉究底是走水还是走山?”荀况冷不丁问出这句。

    “山水相依,气脉既走山,也走水。”

    “也就是说,”荀况接道,“泰山王气先行山脉,至望鲁山,再行水脉,至稷山并鼎足山,是不?”

    “是的。”

    “山脉与水脉相比,孰胜一筹?”

    “山之脉。”

    “三年之前,在下游历过泰山,”荀况再道,“立泰山之巅,放眼望去,泰山之东、之南、之西、之北皆有山,或相望,或相通。若以山之脉为上,泰山之脉连绵起伏,可远达青州,圣王之气又怎能舍弃山脉而改走水路呢?”

    “唉,”邹衍长叹一声,“这事儿真真与你讲不清爽!”

    “邹先生,稷宫之内,以学术为上,应该没有讲不清爽的道理。”荀况不依不挠,“先生若是连在下也讲不清爽,俟见大王,又如何能讲清爽呢?若是一直讲不清爽,轻则是危言耸听,重则是妖言惑众。惑众也就罢了,这惑大王……”顿住话头,目视邹衍,指节轻叩几面。

    “哈哈哈哈,”邹衍长笑一声,转过来,逼视荀况,“祭酒大人,这就是你的论辩之道吗?”

    “非也,论理而已。”

    “既然论理,衍且问你,可知生气?”邹衍发难了。

    “可是万物生、发之气?”荀况以问作答。

    “衍再问你,人死之后,可有生气?”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题。万物既有生气,死人仍为人,人为万物之一,亦当有生气。

    然而……

    荀况闭目有顷,睁眼:“有生气。”

    “气从何生?”

    “从物所生。人死为尸,尸为物,是物即有气。不过,死尸所生之气,不谓生之气。”

    “不谓生之气,可谓何气?”

    “死之气。”

    “祭酒果然博识!”邹衍拱手,“不过,在衍看来,它不叫死之气,叫阴气。阴与阳大化,生与死交接,化、接之气,皆作生气!”

    “称名不同,其实为一。”荀况拱手回礼。

    “好吧,就叫它作死之气。死既有气,气则有行,敢问死气由何而行?”邹衍再问。

    “由土。”荀况脱口应道。

    “祭酒说的是!”邹衍轻轻击掌,“是以古今之人,多葬于土。再问祭酒,死之气又是如何行于土的?”

    荀况长吸一口气,闭目。

    显然,这个确实游离于荀况的学识之外了。

    “在下愚痴,请先生指教!”三息过后,荀况拱手,态度虔诚。

    “死之气,在衍可作阴之生气。”邹衍侃侃而谈,如同教授弟子,“阴阳生气,动则成风,升则成云,降则成雨,行则循土。气循于土,则生万物。土乃生气之体,气乃水之母。有土则生气,有气则生水。气行于土,因循地势,势起气始,势止气聚。是以葬尸之所,不可肆意,当循大地形势,觅气聚之处。夫势者,高千尺以上者为势,高百尺之上者为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气聚之处,即为全气。全气之地,可作佳穴,可葬尸骨……”

    “荀况受教,”荀况拱手,止住他的话头,“先生所言的全气之地,俗为风水宝地,既可造房舍,也可葬尸骨。只是,”指向鼎足山,“这与鼎足山何干?”

    “天地生气,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相生,方得生命。人受体于父母,父母之体得天地生气,人子亦得。气感而应,鬼福及人,是以东山西崩,灵钟东应,此所谓天人相应。父母尸骸若是葬于全气之所,气聚而不散,就可荫佑人子;反之则伤。”邹衍应道。

    “依先生所言,”荀况眯眼,指向南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泰山高千仞,其下为望鲁山,高五百仞,当为势;再下为稷山,高百仞,当为形;再下鼎足山,高三十仞,当为形止。再依先生之言,王之气始于泰山,这若是止于鼎足山,鼎足山岂不就是个全气之处了吗?”

    “正是。”

    “既然全气,当为上佳风水才是。先王葬此佳穴,理当荫佑齐国,先生缘何又说此二陵不祥、殃及社稷呢?”

    “是点穴不当,祭酒大人!”邹衍不耐烦了,“鼎足三山,既为王之气聚处,亦为王之气出处。先君二陵不偏不倚,刚好镇在王之气的出口上,王之气受憋于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欲出无孔,久则怨,怨则伤,是以不祥。”

    “唉,”荀况长叹一声,“荀况在赵地时,就闻先生大名,说先生谈天说地,博古通今,天下之奇,无有不知。今日受教,方知先生所谈之天,所说之地,所博之古,所通之今,多为无稽。”

    “你……”邹衍气极,指向他,一字一顿,“且说,邹衍所论,何以无稽?”

    “先生妄解天人相应,稽从何来?”荀况挑起论题。

    “敢问代祭酒,何为天人相应?”邹衍恼火了,目光逼视,全身紧绷,字字如锤。

    “天人相应,”荀况侃侃而谈,“即人之行应于天之行,应之得当则吉,应之不当则凶。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凡此种种,皆有其常恒之情。世间万物,得其和则生,得其养则成。天之常情,不因处于禹世就有,亦不因处于桀世就无。日月星辰,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天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臧,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时也。得地则生,失地则死,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地……”

    “够了!”邹衍实在听不下去,大袖一摆,几乎是喝叫,“此等无知,谈何天人之应?”

    “敢问邹先生,在下何以无知了?”荀况压住火气,尽量使语气平和。

    “日月星辰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黄道赤道,呈万千之变。春生夏长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风雨寒暑,呈万千之变。大地生养有恒,其运却不有恒,沧海桑田,呈万千之变。由此可知,禹时之天不同于桀时之天,禹时之时不同于桀时之时,禹时之地亦不同于桀时之地。此谓天地常识,敢问祭酒,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邹衍一口气讲完,不及荀况反应,噌地站起,大踏步走出。

    荀况起身追出几步,在门口止住,望着邹衍渐去渐远的背影,嘿出一声,声音很大地送行邹衍:“就这般气量,你谈什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