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作品:《天鹄书院

    “是你让人抓我来这里的?”奚画虚着眼睛看他,“你到底是谁?”

    宋初仍旧答非所问:“你说我不是宋初,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宋初?”

    奚画咬咬牙:“我宋大哥不会是你这样的!”

    “那你认为,他会是哪样?”

    奚画脱口而出:“你是金人!”

    “我是金人。”他并不反驳,甚至往前挪了一步,“那又如何?”

    奚画狠狠盯着他,斩钉截铁:“宋初不是金人!”

    这回,他真是觉得好笑:“你怎么知道宋初就不是金人了?”

    奚画嘴唇微抖,“我和宋大哥相处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最清楚。”

    闻言,对方只是摇头,表情似笑非笑,负手从她身边走过,继而又仰头瞧着窗棂。

    “小四啊……你果然是太好骗了。”

    他此一句,犹如重锤,深深敲击在心。

    “当初奚先生骗你,你信了;后来关何骗你,你也信了;也怪不得我能骗你这么多年。”

    这一瞬,她只觉手脚冰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酸涩在口中浓浓化开,连声音都有些许变化,“你……你真的是金人?”

    “对。”宋初一挫身,定定看她,用最温柔的语气,一字一句,锋利如刀。

    “我是金人,小四,你也是金人。”

    阁楼外的风凌冽刺骨,吹得卷帘猎猎翻滚,骤然阴霾的天色,如铅一样压在心头。明明周遭弥漫着炉子散发的热气,她依然发觉寒风一寸寸透过衣衫,寒彻骨髓。

    奚画双目通红,几近怒吼道:“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宋初淡淡地面向着她,带着他一贯温润的残忍笑容,轻声道:

    “奚先生才是藏在宋土最大的间人,大金国完颜将军的军师中郎将。”

    “你胡说八道!”奚画不住后退,与他拉开距离,明明指尖格外冰凉,胸口竟有千万层热浪,沸腾,汹涌。

    “我娘呢……我娘是汉人……我怎么可能会是金人!”

    “罗青根本就不是你娘。”宋初冷下声音,风从门缝来,扯着他衣摆蛇信子一般蜿蜒盘旋,“奚画早在四岁那年就死于疫病,她神志不清,奚先生把你抱过来,她便真以为你就是她的孩子。”

    他说着,缓缓靠近她,抬手抚上她脸颊,柔声道:

    “小四,你娘是金人,你爹也是金人,你我才是同一路人。”

    奚画神色恍惚,浑身僵硬如铁,只木头似的立在那里。

    “奚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小四……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去听的那场《白蛇记》的戏?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宋初握着她的手,“我带你回上京,好不好?”

    大金国的都城上京,一山又一山之外,一水又一水之远。

    奚画心头烦躁难安,听他提起此地,顿时便感到喉中哽咽。

    人生真是好笑,她曾一度憎恨的金人,曾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的金人,曾信誓旦旦的说,最厌恶的就是金人,没想到到头来自己竟是自己最恨的人……

    眼泪好像要夺眶而出,只是她再难过再伤心,也流不出一滴,眸子干涩空洞,这样的感觉平生第一次遇到,前方一片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奚画奋力甩开他的手,跑出门去。

    ☆、第94章 【浮世烟火】

    不知跑出多远,她对路不熟悉,不过是闷头瞎跑,想走出宅院的弯弯绕绕,刚出阁楼就被两个守门的侍卫拦住。

    奚画挣扎着想要挣脱开,那两人却越抓越紧。

    “行了。”

    宋初在身后慢悠悠走出来,语气清淡如水,“别动她。”

    侍卫忙作揖应了声是,依言松开手。

    胳膊上的束缚渐渐退去,然而奚画却无力再跑。放眼而望,满城都是他的人,她纵然能跑出这里也跑不出他的掌心。

    脑中一片苍凉,她缓缓瘫坐下去,一夜细雪未融,遍地冰冷,只是腿脚都已经麻木了,再冷再寒也感觉不到。

    奚画颤抖地伸出手,捂着脸放声大哭。任凭她有多难过,眼中也流不出一滴泪水,堵塞的情绪压抑在心口。

    ——你这眼睛,可能以后都流不出泪来了。

    ——哭不出来是好事啊。哭多难受……

    人之所以有眼泪,想必是为了倾泻悲伤,泪水流出来,悲伤也就没有了。

    可惜她没法流眼泪,悲伤只能永远埋在心里,愈积愈多。

    宋初解下披风,俯身罩在她肩头,柔声道:

    “小四,回去罢。”

    *

    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正午时,奚画才昏昏沉沉地转醒。透过碧纱橱上的格子,隐约看到金枝和宋初站在外头,低低说着什么话。

    她第一反应是,金枝怎么在这里?

    转念想了想,又明白了些许。

    啊,是了,他们一定也是一伙的……

    怪不得丁颜说没见着他们,原来是这样……

    隐约是看到她,宋初低头叮嘱了几句,转身出门。金枝立在原地,迟疑了好久才打起帘子进屋。

    “小四,你起啦?”她神色有些闪躲,从桌上端了碗汤药,款步在床边坐了,“大夫说你是心倦神疲,劳累过度,该喝点参汤补补。”

    金枝舀了一勺在唇下轻轻一吹,小心翼翼凑到她嘴边。

    奚画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登时便紧张起来,脸上笑得很僵硬。

    不知是什么心情,静默了少顷,她终于张口喝下。

    这一瞬,明显感觉到金枝大松了口气,也许以为自己会把药碗掀翻,然后又怒目而视地与她大闹一场?

    奚画移开视线,伸手从她手中拿过药碗:“我自己来。”

    “哦、哦……”

    手上没了东西,金枝越发显得不自在,半天也不知手放哪里是好。本想着她会问自己缘由,会质疑,还可能会发火,可这般安安静静的,反倒令她惶惶不安。

    喝完汤,奚画将碗还给她,仍旧缩回被窝里。

    “小四……你还没吃饭呢。”

    “把饭菜放在桌上就是。”

    精神很差,她其实什么也不想吃,刚养好的身子,似乎又一点点瘦下去。

    奚画坐在桌边,看着满满的菜肴只觉得恶心,勉强吃了半碗饭就起身,到床沿上坐下,抱着软枕一言不发。

    命人收拾好碗筷,金枝亦不敢到她旁边,只站得远远地,又担心她会有吩咐,时不时抬眼瞄几下。

    奚画头靠着床架子,目光直直望向前面的茶壶,忽然开口:“金枝。”

    她吓了一跳,忙点头,“嗯。”

    “你是宋人还是金人?”

    她略带几分尴尬地垂首,“我是宋人……”

    奚画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喃喃道:“真好,你爹现在该是知州了罢?”

    金枝没有答话,手搅不停地着衣摆。

    “真好啊。”她长长赞叹。

    *

    端月元春,大年才过,街上还弥漫着浓浓的喜庆。

    傍晚,刚入夜,高挂的灯笼便被人点亮,照着江州最偏僻的一条巷子。此地酒肆赌坊林立,青楼妓院满路,处处笙歌,萧鼓喧空。

    走到赌坊门口,里面传来一阵叫好声,似乎看到人群围聚的高台中间有两人在打斗,拳脚舞得猎猎生风。

    其中一人身形魁梧,一招一式皆有法度,显然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而另一人稍逊,只是胡乱出手,这般拆招,不过一两式就已然扛不住。但见那壮汉抬腿一扫,男子直直被踢飞出去,在场一阵哗然,眼看要撞到那门边之人身上。

    正在此时,关何脚步一转略略侧身,男子便从他身边而过,直挺挺倒地。

    旁观人没看清他动作,只是对台上的壮汉连珠彩喝。

    “哥,哥!——”

    赌坊里不知从何处跑出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双目含泪,直扑到那男子身上。他被揍得厉害,浑身都是伤,鼻青脸肿的,连模样都快辨认不清。

    少女不敢碰他,又担心他的伤势,一时急得不知所措,偏偏顾家的老爷这会儿也气急败坏地往外走,一到门外站定,指着地上的人就骂道:

    “哭?你有啥好哭的!该哭的是老爷我啊!这么大把的银子全打水漂了!”

    “之前不是说有把握赢的么?眼下倒好了,全赌场的人都来看老子的笑话,你还好意思哭,都给你们兄妹害惨了!来来来……还钱还钱!”

    少女哭得泣不成声,“顾老爷,我哥已经尽力了,求求你,发发慈悲罢!”

    他把手一摊,“我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念经诵佛的,哪儿来的慈悲给你发!你们俩要么赢,要么还钱!”

    说话间已有两人上前,在那男子怀中搜寻,可惜找了半天也只摸出一两的散碎银子。顾家老爷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抬手示意可以开揍了。

    于是左右二人拉开那少女,摩拳擦掌,向那男子步步逼近。

    这般场面着实很凄厉血腥,瞧着那棍棒将落下,忽然有人不紧不慢的伸出手握住。两边随从不禁微怔,大力想将棍棒自他手中夺回,然而挣扎半晌却纹丝不动。

    怎么平白无故杀出个程咬金来?

    顾家老爷眉头一皱,盯着来者上下打量。

    只见此人容貌清秀,衣着朴素,周身没看出半个钱字。他登时不耐烦:“干什么干什么?小子,知道老爷我是谁吗?竟敢帮他们俩强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