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解救

作品:《别让我走

    黑夜中的医院满灯通明,亮得刺眼。

    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便衣男子来到走廊尽头,打开了最后一间病房的门。这间房间没有开灯,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双手抱着一个果篮,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病床上的人坐着,清冷的声音中带着疑问,“甄警官?”

    “你还没睡啊。”甄道光站在电视机旁,“介意我开灯吗?”

    “开吧。”

    “好的,谢谢。”

    甄道光将果篮放到床边的柜子上,然后坐到另一张病床上,看着对面的人。

    人很瘦,瘦得脱相。头发已经被剃光了,看得出头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口。他的双眼凹陷周围还带着青色,暗黄的皮肤干燥脱皮,看不出来是一个十几岁的人。即使他穿着病房服,但从他露出肌肤的地方看,依旧能想象到他遭受到了多惨的苦难。

    甄道光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所以看着这样的孩子,心里肯定是有感触,而且对方还是自己亲手解救的人民群众。

    “我有些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你。”甄道光抓了抓果篮上的塑料包装,让它发出声响。“对了,我还给你带了水果,记得吃啊。”

    “谢谢。”

    甄道光能理解对方这种态度,任谁经历这些也不会那么快走出来,这位叫江淮的男孩已经是他见过最棒的了。

    他见江淮手中一直握着个mp3,便想起江淮还拜托他帮忙来着,“喔,还有,呐,这是你拜托我帮你找到的金牌。”

    江淮终于有了过大的反应,抛下mp3,伸出双手去接,表情很慌张,“真的找到了吗?手机呢?手机找到了吗?”他还以为他的东西全都被丢在里城了。

    甄道光握着他的手,将金牌放到他的手里,“江淮江淮,你别激动,听我说。”

    江淮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喉咙发痒,剧烈的咳嗽让他面色发白。

    “慢慢来慢慢来。”甄道光扶着他,轻拍他的后背,“深呼吸,深呼吸。”

    几分钟过后,江淮才坚难的平顺呼吸,但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金牌,最后松开时手掌发白,上面还有红色的圆印子。

    江淮缓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机没有找到,是吗?”

    甄道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以自己当了那么多年人民警察的经验来看,金牌和手机这两样东西对他肯定有深刻的印象,是非常重要的物件。

    所以甄道光没有回答肯定答案,“我明天再回去帮你找找。”

    “……谢谢。”江淮把mp3和金牌都撰在手里,“不用了,有这两样就够了。甄叔叔,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可以。”甄道光坐回原位,“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你尽管提。”

    江淮又说了声谢谢,他现在除了说谢谢,根本不能对方更好的回报。“我想你帮我把这块金牌,和这个mp3,寄给一个人。”他说话很缓慢,因为他动作大点会扯疼伤口,这会显得他更加可怜。

    他并不想对陌生人露出自己太多弱势,虽然他真的从心里面感谢这位好心的警察,但对方也是大众中的普通一员而已。

    江淮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可以说甄道光救下他开始,花的所有钱都是甄道光的。甄道光说他已经向上级请示了,会有补助金下来的,让江淮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当时江淮才真正体会到孤身一人的感觉。明明这个地方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依靠。

    江淮说:“谢谢”

    过了半个小时,甄道光离开了医院,开着自己的小绵羊回家,戴着安全帽风吹不到脸,可风会从脖子下钻上来。

    他本来想存钱买一辆小轿车的,五个座位的那种,这样他就能够一下子带上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出门了。

    可是他把三分之二的积蓄都花在了江淮身上。他没有后悔,只是有些感概,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会毫不犹豫。

    不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警察,任谁遇到这样的江淮都会出手相助吧。

    甄道光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他稍稍打开孩子的房门,走过去弯腰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又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然后满意地微笑。

    他没着急睡觉,而是打开书房的灯,坐到桌上思考着如何跟老婆说江淮的事情。

    莫名有些坐立难安,他便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日记本,写下自己要记的事。

    ……

    2017年12月24日

    天气晴朗,下午多云。

    今天我从人民路巡警到接近郊外的人民小区。

    大概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在人民小区外面见到一个男孩从别墅的二楼跳了下来。

    我急忙跑了过去,用警察证进入了小区,见到一个女人正拖着那个跳下楼的男孩准备回到别墅里,那个男孩满身伤痕,嘴里说话也没有声音。

    我救下了那个男孩,我抱着他的时候,我终于听清他在说什么,他说快报警,我求求你了。

    我的同事被我通知后也赶了过来,抓住了对男孩施暴的嫌疑犯,是一男一女,也就是这个男孩的父亲和母亲。他的父亲是在国外有上市公司的大老板,母亲是个精神病患者。

    被救下来的男孩被送住了医院,进了icu,除了我没有人来看他。

    我查了一下这个男孩应该还有个哥哥,但我联系不上他,便放弃了。

    那个男孩被送入普通病房后,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帮我报警了吗?我说我就是警察。

    也不能说是见到我吧,那个男孩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以为他知道我的身份后会对我说出他的不幸,可这个男孩让我回到那栋别墅帮他找一个mp3和一块金牌,还有一部按键手机。我答应了。

    在这偷偷说句不好听,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语言表达很正常,我都怀疑他的精神会不会有问题,或者是抑郁症。

    后来有心理医生给他做了笔录和心理疏导,心理医生告诉了我那个男孩很正常,正常到他也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我不能想象一个孩子从小被虐待后会变成这样子。作为一个警察,我从来没有这么以个人感情讨厌过家暴者,我想让这个词的表现者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帮助到的那个男孩只是社会暗泉下的一滴水。我祝福那个男孩以后都会生活在阳光之下,我希望那些我所不知道的受害者也是如此。

    我决定江淮的事再缓缓才告诉我的妻子吧。

    ……

    2018年1月5日

    多云天气,晚上有下些小雨

    我下班后不放心那个孩子,又买了一个水果篮过去看他。

    那个男孩看起来好像没有了生存的希望,因为他的身体好像快支撑不住了,医院对他停止了药物治疗,只能用输液来维持他的生命。

    我在别墅里找到了他说的金牌,但很遗憾没有找到他说的手机。我看得出来他很激动,但也很吃力。

    他让我把金牌和同样是我找到的mp3,寄给一个叫陆燚的人,他说陆燚是他的亲人。我相信他,我答应了他。

    可我又多嘴问了他一句为什么不让你的亲人来看你。他说他还在上学。果然,他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学校。

    我能从那个男孩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他是个好孩子,因为他很礼貌很谦逊。即使是瘦如柴骨,也掩盖不住他独有的气质。我不明白他的父母为什么会不喜欢他,然后我就明白了,施暴者是不能用喜欢二字来决定问题的。

    我和这个男孩的聊天虽然不多,但很喜欢他说话的声音和言语,让我感觉很舒服,没有不快,我想我们应该聊得很融洽。

    后来我又意外知道他很喜欢余华先生的《活着》,还知道他读过不少中外名著,与我恰好趣味相同。

    这让我有了想收养他的冲动,于是我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惜他拒绝了。

    他说他不能拖累我。他还说像我这样下班后来陪他聊聊天,他已经很幸福了。

    幸福?

    他说我给他带来了幸福,可是我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事哭过。可那个男孩说他很幸福的时候,我偷偷抹了一下眼泪,最后忍不住,找个个借口直接到医院的公共厕所里哭泣,心里祝福着这个孩子能早日康复。

    ……

    2018年1月6日

    甄道光下班后又去医院看江淮,提着一份热粥来到病房,看到他正在用自己新买给他的mp3听歌,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小淮,我给你带了份皮蛋瘦肉粥。”甄道光真的已经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了,他上前帮江淮收好mp3,扶他起来,手上摸的是硬硬的骨头,他的心里又难受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自从遇到江淮之后,就变得多愁善感了。

    “谢谢甄叔叔。”江淮微笑。

    甄道光亲自喂他,“没事没事,来,张嘴。”他吹温了才递到他嘴边。

    江淮半张开嘴吃了进去,吞下去的时候伴随着一阵阵的疼痛,好像是五脏六腑都是反抗。

    他微微皱眉,出了些细汗,藏在被子下的手紧紧抓着床单,但还是忍不住咳了两下。

    “怎么了?很烫吗?还是说不想吃?”甄道光帮他拍着背,放下粥,抽了张纸巾帮他擦汗。

    江淮安慰他,拍了拍他的手,“甄叔叔,我没事,就是吞太快呛着了。”

    “你这孩子……”甄道光松了一口气,扶他坐正,“没事没事,慢慢来,叔叔不着急回家。”

    江淮笑了一下,“你怕不是又想和我聊书聊到半夜吧。”

    “那次是意外。”甄道光又给他喂了一口,“来,慢点吃。”

    江淮这次算是细嚼慢咽,努力用手掌上的疼痛来缓解身体里的疼痛。“甄叔叔,我不想吃了……你给我讲讲《活着》的故事吧。”

    “你这才吃了两口。”甄道光不依他,“再吃几口我就给你讲。”

    “甄叔叔。”江淮放柔语气,撒了一下娇。

    甄道光一愣,无奈放下热粥,“好好好,给你讲,你可得好好听着。”

    “明天要考啊?”江淮笑。

    “那当然。”甄道光得意。“呃,上次说到哪里来着?嗯……”

    江淮提醒他,“说到福贵被抓去当壮丁的时候,因为一场大病变成了聋哑人。”

    “哦!对对对对。”甄道光理清思路又继续道:“福贵成了聋哑人之后,他的大女儿凤霞……”

    “……”

    江淮好像隐约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棕色的羽绒服,没看清楚脸,但依稀能看到他正舞着双手,讲述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