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节

作品:《盛芳

    又道:“最该看的那一个,眼下还没机会——你当要去京城,给当今座上天子看了才有用。”

    她说完这话,伸出手去,将被谢处耘捏在手里的信封同那些个地契、产业文书取了过来,也不寻桌案,就这般席地而坐,将被他弄得皱巴巴的纸张一份一份小心分开、按平,收整齐,又放回信封里,重新塞回他手中,最后轻声道:“谢二哥,人不在了,你是要看着郭监司行事,还是要自己行事?”

    沈念禾说的只是“行事”二字,可听在谢处耘耳中,不知为何,犹如洪吕大钟。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就醒了过来,耳边无形的纱布顿时被揭开,脑子里也再度清醒起来,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湿漉漉的,头上同脸上也是一般——原来方才沈念禾泼了自己一身水。

    “念禾……”他开口道,声音低低的。

    沈念禾仰头道:“我爹娘也不在了,我娘还是被人害死的。”

    又道:“江陵、建州、宣州的田地,中瓦子、西华门、州西瓦子、天波门的商铺……”她一项一项数着方才看到信中的各色产业名字,“除却往日陪嫁,不少还是这些年才慢慢置办的,她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谢处耘当即把手里的信封松开,扔到了地上,道:“我不要她的东西!”

    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喊着道:“我不要她的东西!”

    一面喊,眼泪却是慢慢蓄满了眼眶,慢慢往下流,喊到最后,忍不住一点点蹲到地上,满脸泪光。

    沈念禾没有再说什么,只把那信封再一回捡了起来,轻轻擦掉表面的水渍,最后才小心放回谢处耘怀里,跟着他一同坐在地上,想到自己才醒来时见得的怀中各色房契、地契产业,何尝又不是沈轻云冯芸夫妇留给女儿的,一时只觉得眼眶发热,果然一眨眼,泪水已是跟着掉了下来。

    两人一蹲一坐,各自流泪。

    时隔不久,门口处却有一声响动,原是裴继安掩门走了进来。

    他见得沈、谢二人,亦是一言不发,只大步向前,走到谢处耘面前,一手抓着他的手,一手托着他的肩,将他扶得起来。

    谢处耘再止不住泪水,他头上、脸上、身上还滴着水,狼狈不堪,站也站不稳,仓惶无助,仿佛回到了父亡母弃的少时,无亲无故,身边唯有裴继安一人。

    他心中大恸,索性放声大哭,以手捂脸,叫道:“三哥!三哥!我没有娘了!”

    第375章 塌了

    郭保吉提着食盒,站在门外,隔门听着谢处耘哭声,最后还是将已经搭在门上、欲要推门而入的右手收了回来,默默在原地站定许久,才将食盒放在了门口,正要转身,却见几步开外站着一人,双目微红,手中也提着一个食盒,正盯着紧闭的木门发怔。

    他认出这是裴继安的婶娘,便朝她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几步,忽的回头指着门口地上的食盒,道:“虽比不得你做的,谢处耘一向胃口好,要是你手中的不够吃,就拿去一同分了。”

    语毕,也不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郑氏目送他走远,眼睛好似是朝着郭保吉的方向看,脑子里头却全是一团浆糊,只记挂着屋子里方才谢处耘那一句“没有娘了”,心中全是苦味,又是涩味,暗想:我愿做你娘,可终究又不是。

    她也不晓得寻个地方坐,在此处愣愣站了不知多久,终是不忍也不愿进去,只将手中食盒同郭保吉那大食盒并排而放,又等了片刻,依旧不见里头动静,这才静静退了出去。

    郑氏同郭保吉不愿进屋,沈念禾同裴继安两人一同陪了谢处耘许久,其实话也没同他说几句,只是一个陪着哭,一个陪着坐。

    谢处耘哭得伤心又动情,他这大半个月都被郭保吉支使得团团转,一回做这个,一回干那个,甚至还领兵出去将州城方圆三百里都清扫了一遍,零星打了三四回小战,等回得城中,还未来得及稍事休息,就听得说衙门里头收到了裴继安的求援信。

    听得自家三哥来,谢处耘又急又喜,哪里能坐着干等,立时就自请带兵驰援。

    奔波二十余天,一刻都没能歇着,忽然挨了一下晴天霹雳,又哭了半晌,谢处耘再如何年轻,究竟是个人,如何支撑得住,哭着哭着,只觉得头疼欲裂,一时站立不稳,幸而裴继安扶着他去得长榻旁,给他擦干头发,又换了衣衫,又把过脉,知道并无大碍,在此处守着人睡着了,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转头见得沈念禾犹在一旁拧毛巾,便走得过去,将那巾子接了过来,又挨近低声问道:“早上同午间吃了什么,肚子饿不饿的?”

    沈念禾心中悲伤之意甚重,早压过了其余感觉,此刻听得裴继安说,才发现肚子里头空荡荡的,几乎是饿得生疼,再一回想,早上似乎只喝了糙米粥,晌午时谢处耘必要她同婶娘两个回“家”来吃住,谁知遇得此事,转头去看角落漏刻,已是黄昏时分,距离上一次进食,已是过了大半天。

    她忍不住去看床榻上的谢处耘,道:“三哥,谢二哥也没吃东西,他这般睡着,不要紧吧?”

    裴继安道:“眼下他最要紧是睡一觉,等饿得厉害了,自然会醒来,我今晚会在此处守着,你不必担心。”

    又虚引着她往外走,道:“我同你先去垫点吃食……”

    正说话间,他轻轻将门拉开,却见门口地面处摆着两个食盒,一大一小,小的已是有近一尺长高,大的更是比小的更高上许多,登时怔了一下,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把两个食盒提到隔间,将里头各色吃食一一取了出来。

    莫说此时才是春末,便是盛夏之际,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经得住这样放的,果然他伸手碰那碗壁,早已凉透了,便指了指其中一盘糕点,道:“你想吃两口垫垫肚子,我叫人把这些热一回再吃。”

    沈念禾见得他摆出来的东西半分热气也没有,可究竟肚子饿得厉害,便笑道:“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不吃那得那油腻的便是。”

    一面说,一面要去拿其中一碗小食拌饭吃。

    她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裴继安拦了下来,郑重道:“你本来肠胃就不甚好,小心又要闹得胃疼!”

    又将手边一盘枣泥山药糕推了过去,道:“先只吃两块,这东西里头有糯米粉,此时凉了,也不太好克化,一会叫人把那雪蒸糕热了给你垫肚子。”

    他还未出门就已经打了铃,果然此刻正说着话,早有从人闻声来了,又有人收拾桌子,又有人送热食过来,很快重新摆了一桌子。

    裴继安看那人相貌眼熟,正要问话,那人倒是乖觉,恭敬道:“给裴官人见礼,小的原来是伺候郭监司的,后头因见谢小将军此处无人使唤,就派我来了。”

    又道:“郑夫人叫小的过来吩咐一声,说她自会收拾旁的,叫裴官人好好照料谢小将军便是。”

    裴继安点了点头,等他人走了,复才望着桌上饭菜出神。

    他对方才这人印象很深,实在是因为对方常在郭保吉身边伺候。

    贴身从人,说给就给,郭保吉这般对待谢处耘,当真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便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此。

    沈念禾听得方才那人说话,也察觉出几分来,等人走了,忍不住小声问道:“三哥,郭监司对谢二哥……”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已是到了这个地步,总归不是坏事。”

    郭保吉反了,若是自己还能说一声并不清楚,乃是受了胁迫,纵然未必有人信,到底勉强可以说得过去,只谢处耘就是跳进黄河,也再洗不清了。

    更何况以他的性格同气血,也绝不会想去洗。

    他又安慰了沈念禾几句,道:“你一路都没能休息半点,一会吃了东西,先回房睡一觉再说——我午间已是叫人先去收拾屋子了,厨房应当也有热水温着……”

    沈念禾才要回话,外头忽然接连闪了两下亮光,那光亮才歇,只听远处“轰隆”一声巨响,又一声巨响,竟是连劈了两道春雷,几乎是须臾之间,天中哗啦啦下起大雨来,风气裹挟着雨水直往屋子里卷,吹得桌上的纸张呼啦啦乱飞,只是被镇纸压着,却又哪里也飞不跑。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桌上的纸张,见它飞不起来了,复才一齐舒了口气。

    沈念禾吃了几口饭,只觉得味同嚼蜡,实在吃不出好歹来,索性放下碗筷,抬起头,透过敞开的大门去看外头半昏半暗天空当中的狂风暴雨。

    裴继安也不再吃饭,却是把座下交椅往沈念禾的方向挪了挪,也没有看她,而是跟着望着门外不知多远地方的雨水,道:“今后遇得事,若我是那桌上白纸,只盼你便同那一枚镇纸,叫我能安安稳稳待着才好……”

    沈念禾并未回话,却是伸出手去,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裴继安的手。

    ***

    翔庆州城当中下着暴雨,远隔着千山万水的京城里也是雷雨不断。

    有老人算着日子,忍不住嘀咕:“今年这雨水来得不对啊……”

    年轻人自以为识得几个节气,好笑道:“老人家说话好没道理,不打春雷,怎么好惊蛰?”

    那老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你看这雨连着下了多少天了,几时春日里有这样的暴雨?金水河里头的河水都要倒灌出来,这雨再不停,整个京城都要给淹了……”

    年轻人不以为然,道:“总有雨停的那一日,我生出来二十余年,几乎年年都见得京城给水淹,也不差这一回。”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不知谁人叫了一声,道:“保康门瓦子淹水了,卫州门外的五丈河溃堤了!!!”

    城中雨落不停,汴河、五丈河上下游连着几处地方溃堤,周弘殷虽然稳坐于宫中,却是能知天下事,哪里会不晓得。

    然而他此刻除却要管城中淹,另有几处地方早已势同水火,再不去管,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捏着手中那一份江南西路同宣州两处衙门发来的折子,心头怒意直冲天灵盖,忍不住将那折子往地下一砸,质问下头立着的工部侍郎:“什么叫郭保吉修的宣州圩田塌了?!”

    第376章 君臣与民

    工部侍郎的额角、后脊已经全是汗,那汗珠子顺着额头一路下滑,直直由眼角尾巴倒渗进了眼睛里,引得眼睛一阵刺痛,他却一点都不敢伸手去擦,而是将腰背躬得更低。

    他口中几乎是立刻道:“回禀陛下,今岁南边雨水不停,来得又早,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广南东路几处都遭了灾,尤以江南西路为甚——去岁郭保吉一力主修圩田,圩田一修,少不得平了原本的湖泊洼地做田亩,而今大水一发,复又淹了回去……”

    “宣州圩田甚广,许多山坡其实没有人烟,因那郭保吉要开圩田,白得的田地,百姓本愚,哪里晓得分辨,个个高兴地不得了,不少跑去田亩左近住着了,如此一来,大水发时竟被围在山上,兀自丢了性命……”

    那工部侍郎一边说,一边还将手中准备好的几份折子自袖子里掏了出来。

    早有一旁侍立的小黄门上前将那折子接过,等周弘殷发了话,便将那几本折子捧了上去。

    趁着天子低头翻看奏折的时候,那工部侍郎才敢偷偷擦了擦满头的汗。

    他方才送出去的,全是江南西路转运司、路中提点刑狱司所发来,又有此时在任的宣州知州、宣县知县自辨折子。

    路中人人皆知出了大事,聪明的官场人早将责任先推到郭保吉身上,又问朝廷要钱要粮、要物料重修堤坝,要人去做事,还要免除今岁、明岁徭役,甚至还有建议天子大赦天下的。

    工部侍郎为官多年,自然知道其中必定没有那么简单,若是放在一个月前,郭保吉还没有反,仍在翔庆好好平他的叛,一朝上下必定都不敢妄动,即便出了再大的事,也只能先缓一缓。

    偏偏事情就来得这么巧,前脚天子抄家抄死了郭保吉的妻、子,郭保吉反了,消息才传得出去,后脚宣州的堤坝就塌了。

    堤坝怎么塌的,又是谁的责任,眼下情况如何,这许许多多问题本还有待查证,可遇得如此尴尬时间,谁人都不会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他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对得起郭保吉同朝为僚多年的情谊了。

    毕竟眼看天子对郭家已经恨之入骨,听闻本是要把郭保吉的夫人没入教坊司的,那女子也不顾厉害,自撞住死了,另有两个儿子,本是先要入监再审,被那小的拿剑刺死了大的,又引颈自刎,其状之惨烈,闻者心悸。

    最近几年天子行事阴晴不定,郭保吉也不晓得哪里做错了,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他有妻有子,有父母孩孙,还等着将来为官做宰,实在不能在此处丧了性命,丢了前程。

    那工部侍郎在下头站着,见上边周弘殷将手中折子越翻越快,那翻页声哗啦啦的,好几回好似要把纸都给撕烂了,实在心中担忧得很,又不敢问,只好低头默立。

    周弘殷将那几份折子看完,当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横眉骂道:“一个个都是饭桶吗?!堤塌了不去设法救人,来问我要要人!”

    又咬牙切齿地道:“我就知道那郭保吉早有阴谋,谁知道竟是引得如此大乱!当日谁人批他造圩田的?!”

    他怒道:“给我派人去彻查!叫天下人晓得此人无耻败类,叫他为一朝耻笑!”

    又喝道:“来人!枢密院的人何在!?去问问出兵诛叛的人选挑出来了没!”

    ***

    周弘殷听得宣州圩田被淹、堤坝塌方、百姓死伤无数,在此处暴跳如雷,几乎把上上下下一通乱骂,从先前同意郭保吉修圩田的,到出力出财的,有一个算一个。

    可距离皇城最近的御街之上,却也有人说着宣州圩田堤坝事。

    宣州堤坝塌、圩田被淹、百姓被困乃至淹死饿死,自然不可能是一瞬间、一日之中就发生的事情,而是循序渐进,早有征兆。

    最新的消息或许未必能传得那么快,可从宣州到得京城里头或行商或投亲,乃至避难的——尤其后者,却是并不在少数。

    众人既是来了,听得旁人说起宣州事时,少不得就要插几句嘴。

    滴水楼中,那茶博士正给客人倒茶,当中却有个笑嘻嘻的闲汉叫道:“伙计,同你那店家说说,咱家不如还是改个名罢?叫什么不好,偏生要叫什么滴水坊——怨不得今年老天爷滴水滴个不停,再下得两日,那水再涨一尺,我那房子也不用住了,叫我搬来你这一处学你倒茶罢了!”

    那茶博士呵呵陪笑,一旁却有人插道:“要我说,咱们京城算好了,虽是淹了几条街,究竟救得及时,也没出几条人命,我家中住了个客人是自宣州来的,听闻其中有个地方,半个县都给淹了,另又淹了许多圩田,还淹死了不少人,官府眼下都没功夫去管……”

    这人话刚说完,就有人忍不住问道:“宣州?那不是郭将军上回做官的地方吗?去岁听得不少人夸他圩田修得好,个个感恩戴德的,怎么?到的如今才晓得不对了?”

    又有人问道:“猴四,你家又不做住店买卖,怎么寻到租客的?”

    那猴四便道:“自家寻过来的,说是去看了几处客栈,价钱俱是太高,谁知正遇得我买了米面路过……”

    他说了两句,又有人问道:“而今郭将军……又出了宣州的事,只怕这回不能脱身了!”

    有人说,就有人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