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1节

作品:《荒海有龙女

    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像是刚刚盛放的鲜花,但还没有来得及被人欣赏,便自我枯萎而死了。

    谁都没想到她会自杀,真的,因为谁都想不出来江迎秀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她是哪里过得不好吗?傅砀赚了钱,第一件事是给她买首饰买衣服,换漂亮的小洋房,买车子,雇保姆,她到底为什么要自杀?难道她忘了自己是个母亲,才两岁的女儿她都不管不顾了?

    没有人能理解江迎秀的痛苦,在大家看来,她就是无病呻吟罢了。

    就算是傅砀,也直到中年过后,终于有勇气打开尘封住江迎秀遗物的箱子,才知道为什么。

    对江迎秀来说,她不需要豪宅名车,也不需要鲜花首饰,她只想要傅砀多陪陪她,不要一打电话就在忙,不要一个星期都见不到几次面。婆婆对她再好,她也不可能在婆婆面前放松自己,晚上一个人睡的时候总是想哭,想要他抱抱,他从来不在。

    他总是说这么努力是为了她,是为了能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江迎秀不想要啊!

    她只想他多陪陪她就可以了,她知道他忙,可是难道连一个电话都不能给她打吗?明明在大学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为了生活费跟学费打工,再忙也会回来陪她一起吃晚饭,但从他开始创业之后,这个家越来越大,越来越豪华,也越来越冷清。

    她甚至都没有人诉说,因为刚毕业就嫁给了他,以前的朋友们听到她说这些,总是很无语,说她是在蜜罐子里泡久了,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无论江迎秀怎么解释,大家都觉得她是在炫耀。

    跟父母说,得到的也是批评与斥责,觉得她这么大了还娇气的像小姑娘,还是不懂事,不懂体谅丈夫。

    慢慢地,江迎秀便什么都不说了。

    而当她意识到自己情绪上的不对劲,试图和傅砀倾诉时,他又总是那么忙,好不容易回到家,倒头便睡,她有再多的话,他也没有时间听。

    这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生孩子。

    婆婆对她好,不是因为江迎秀,是因为她是傅砀的媳妇,是因为她肚子里怀了大胖孙子,怀孕期间,婆婆把江迎秀管得死死的,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听从,等到了生产,江迎秀一开始有些难产,医生都建议剖腹产,婆婆却坚信剖腹产孩子出生会变笨,所以要求顺产,江迎秀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几乎去了大半条命!

    而生完孩子,也并不是噩梦的结束。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糟糕透顶,已经在这个时候彻底宣告玩完。

    她恶露不止,肚子疼得要命,可直到她生完孩子,忙于工作的傅砀才赶来医院。

    她没有奶水,被母亲跟婆婆逼着喝油腻腻的汤下奶,喝得她吐出来,但仍然要喝,新生儿吃奶的时候真的好痛,痛得她忍不住哭出声,之后一个月,她不被允许下床,也不被允许洗澡洗头,哪怕换了干净衣服,身上也总是散发出一股奶臭味。

    好不容易出了月子,江迎秀发现自己的肚子上留下了很难看的妊娠纹,除此之外,还有那一圈一圈松松垮垮的赘肉,看起来简直令人作呕。

    她对着全身镜照自己的时候,几乎已经认不出镜子里憔悴肥胖又丑陋,仿佛老了十几岁的女人是那个在大学里美名远播的校花。

    因为生得是女儿,婆婆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满意的,毕竟他们家在农村,思想有些守旧,对孙女不如对孙子上心,很多时候,江迎秀都得自己照顾女儿。

    她一边哭一边给孩子换尿布,拉下来的尿布又脏又臭特别恶心,可婆婆说这是你亲女儿,哪有当妈的嫌弃自己孩子的?

    这个孩子很不好带,彻夜的哭,需要人一直不停地抱着才行,吃奶也很凶,江迎秀被咬出血好多次。

    她越来越觉得生活绝望没有尽头,每天就是待在大房子里,跟哭喊不停的女儿面面相觑,她变得越来越迟钝,脑子也开始不好使,上一秒要去干什么,下一秒就想不起来了。

    她还开始疯狂掉头发,逼着自己吃对孩子好但她一点都不爱吃的食物,她从干净透明的玻璃倒影里,看到的是无比糟糕的自己。

    江迎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常常大哭大叫,她越是这样,别人越是烦她,越是觉得她作,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傅砀太忙了,而当他回家,江迎秀总是要把自己收拾的体面一点,她对着他的时候从来都说没事,我很好,不用担心——他居然都信了。

    为什么没有结婚的时候明明那么快乐,结婚后却只剩下折磨与痛苦呢?

    江迎秀想不明白。

    她自己也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她明明是很文静的女孩子,却变成了这样,她感觉再继续下去,自己真的会变成个疯子。

    她害怕那一天到来,所以惶惶不可终日,而在她发现傅砀衬衫上出现了口红印,口袋里多了一根长头发,打他电话时会有女人接……这一系列的事情后,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终于把她彻底压垮。

    江迎秀是吞安眠药自杀的,她从生了女儿后就不停失眠,但因为要喂奶,所以不能吃药,因此常常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看起来无比憔悴,而在女儿一周岁断了奶之后,她才从医生那里领到助眠的药物。

    一开始药物还有效,到了后来已经完全没有效果,江迎秀也不吃了,把它们全都放起来。

    然后一次性全部吞下去,这一次,她终于如愿进入长眠,再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哭声醒来,也不会因为自我厌弃感到难过,更不会去想念傅砀。

    没人能再批评她是个坏妈妈,是个坏妻子,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福怎么享的神经病。

    江迎秀死后,傅砀一直没有再婚,哪怕爱慕他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也对她们没有兴趣。

    慢慢地,人就变了,随着他越来越富有,越来越有名望,他的父母开始担心他这么大的家产以后留给女儿就等于留给外人,他的妹妹觉得自己有个儿子也能分一杯羹,他的岳父母怕他再婚有了儿子孙女会吃亏——亲情逐渐开始面目全非,傅砀才发现,最珍贵的东西,自己早已失去。

    他无疑是爱着江迎秀的,否则不会那么努力想混出个人样,不让别人说她嫁错了人。事实上别人是不说她嫁错人,却开始说起她的不好,傅砀一开始想要的是这样吗?

    不是的吧?

    他是想要她幸福的,不是要这场婚姻缓慢变成坟墓,将他所爱的人困死在其中。

    江迎秀死去的很多年,傅砀都生活得相当平静,他表现的就完全不像是为此所痛,他自己也觉得兴许是走了出来,否则怎么想起她时,胸口熟悉的沉痛已经消失不见?

    直到他渐渐老去,他才明白,爱不是消失了,只是被他的懦弱与逃避掩盖。

    他没有办法再爱上除了江迎秀之外的人,正如他的后半生,都要在悔恨中度过。

    “傅砀?是你吗?大晚上的,怎么坐在客厅啊?”

    身后传来女人柔软的声音,傅砀缓缓回过头,啪的一声,客厅的灯被打开,穿着睡裙,肚子已经明显凸起的年轻女人就站在他身后,因为开得是夜灯,光线昏黄,愈发衬托她生得好看,“快别在客厅坐着了,一会儿把妈跟小霞吵醒就不好了,回房吧。”

    她想了想,又问:“是因为我睡姿不好,还是说了梦话,让你睡不着了?要不咱们分房睡吧,这样的话——”

    她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傅砀冲过来抱住了她,抱得很紧。

    明明她就站在客厅入口,而他坐在沙发上,可是当她开口说话之后,他真的就是冲过来的,两只手在沙发背上一撑,翻过沙发,突然就把她抱得这么紧,紧的江迎秀都觉得有点疼。“傅砀,你轻点儿……我疼。”

    傅砀闻言,稍微放松了一点,却仍然紧紧搂着,搂得那么紧,江迎秀都忘了上一次他这样抱她是什么时候了,因为他太忙了,她又怀孕,婆婆说怀孕期间不能搂搂抱抱,会冲撞到孩子,所以本来相处时间就少的两人更是没什么肢体接触,不被他抱住,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多么想念丈夫的怀抱。

    傅砀仍旧紧紧抱她不肯松开,江迎秀拍着他的背他也不肯放,她很无奈:“你怎么啦?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可以跟我说吗?虽然我不懂,但我会好好听的。”

    傅砀眼角湿润,这个时候的她其实情绪已经出现了不对,可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过,总是对他露出笑容,明明她自己很不舒服——他这样的,配做她的丈夫吗?

    “傅砀?秀秀?大晚上的,你们在做什么?”

    傅母听到外头有动静被吵醒,披着衣服起来一看,儿子正抱着怀孕的儿媳妇不撒手,她连忙上前要把两人拉开,嘴里还数落:“你看看你,大晚上的干什么呢?早就让你们两个分房睡,这样你回来晚了也不会吵到秀秀,自己也能睡个好觉,明天还要上班呢!秀秀也是,怎么这么不懂事?”

    傅砀搂着媳妇避开了母亲的手,他抬起眼眸,在他记忆中,已经只剩下最后分配家产时母亲那张利欲熏心的模样,他淡淡地说:“吵醒您了?抱歉。”

    江迎秀拼命用手指戳着傅砀,意思是让他放开,被婆婆看到这样多不好啊,明天傅砀去上班,她可能又要被数落了,她不想跟他分房睡啊!

    傅母看了下时间:“都这么晚了,你们折腾什么呢?秀秀怀孕了不能熬夜,你们——”

    话没说完,叫傅砀打断了:“行了,你回去睡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江迎秀悄悄睁大了眼。

    要知道傅砀可是个非常孝顺的儿子,他家里条件并不好,傅母从前是下乡的知青,后来留在村子里嫁了人,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傅砀,一个是傅霞,因为她是读过书的,所以对儿女的成绩都非常看重,傅砀当初考上首都最好的大学,给傅母在村子里争了不少光。

    乡下的父母供他上学非常不容易,傅砀从考上大学之后就一直自己想办法赚钱,几乎没有朝家里伸过手,因为知道他辛苦,江迎秀也一直都做个乖乖懂事的女朋友,从来不要礼物也不去一些奢华场所,哪怕她负担得起。

    傅砀……什么时候用这种语气跟婆婆说过话啊?听起来就像是陌生人一样,一点感情都没有。

    也许是怀孕的关系,江迎秀对这些小情绪的变化非常敏感,但傅母却没有察觉,她正想说什么,傅砀已经带着江迎秀回房了,临走前甚至还丢下一句:“工作都要累死了,你就别唠叨了。”

    回房后,江迎秀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你怎么了?刚才怎么那样对妈说话啊?”

    傅砀面对她却又是另外一副神色,在江迎秀离开后,他生过一场几乎要命的大病,所看到的无非就是父母与岳父母两边争论如何分配家产,很奇怪,当时他居然不失望也不生气,两边各自有妻弟跟外甥,都想尽可能地分一杯羹,但傅砀却将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二,一半留给女儿,一半捐了出去。

    他最不能失去的就是她,这个道理,他太晚才明白。

    “她总是管天管地,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需要她再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江迎秀听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圆溜溜睁着眼睛的模样在傅砀看来简直可爱,他忍不住亲了她一下,肌肤相亲时,他才察觉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渴望。

    他已经习惯了隐忍,终于能够再次拥她入怀,几乎是要失控。

    江迎秀乖乖被他亲,但在他的手开始不安分时连忙阻止:“不行不行,这样不行……”

    她被傅砀这副要吃了她的模样吓到,心里发慌,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她才不会给他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呢!肚子凸起来,身体都变性了,而且还生了很多斑……难看死了!她自己照镜子都无比焦虑。

    傅砀知道,这一次生产对江迎秀来说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如果他回来得再早一些,他不会选择让她怀孕。“嗯,我不会怎么样的,睡吧,我陪着你。”

    “你每天都这么晚回来。”江迎秀嘟哝着,“你自己说的,陪着我,可是我每天早上醒来,你都已经走了,你怎么这么忙呀。”

    她小时候跟着外婆在南方住过几年,学了一口的吴侬软语,偶尔会带个尾音,软绵绵的,特别需要人呵护。

    傅砀亲了亲她的额头,“这回骗你是小狗。”

    虽然明天早上可能会被婆婆批评,但是今天晚上跟傅砀说了好多话,还亲亲了,江迎秀觉得明天的自己也能够充满力量。

    孕妇比较嗜睡,她很快就睡着了,只是偶尔腿会抽筋,所以睡得不安稳,还常常说梦话,对于在公司忙得昏天暗地的傅砀来说,回家睡觉也睡不好非常糟心,所以上辈子,他在妻子与母亲的劝慰下,睡到了隔壁。

    他以为她是真心不想跟他睡,可事实并非如此,她正是脆弱的时候,怎么可能不需要他的呵护?

    大手轻轻覆上江迎秀的小腿,掌心处有淡淡莹光闪过,江迎秀熟睡中也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睡得更香。

    傅砀就这么看着她,足足看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江迎秀睁开眼睛,迎接她的就是丈夫那张俊美依旧的面容。她连忙捂住脸不给他看,因为没洗脸没刷牙实在是形象太差了,结婚后,她从典雅美丽的校花变成了憔悴肥胖的孕妇,可傅砀却更加成熟英俊,男人跟女人真是不公平,靠近看,傅砀脸上连毛孔都没有,不像她,怀孕了,婆婆把所有化妆品跟护肤品全收走了,说是对胎儿不好。

    她都很久没打扮过了。

    “早上好。”

    江迎秀不敢看他,闷闷地说:“早上好。”

    她努力翻身想起来上厕所,傅砀伸手扶她她还不好意思,虽然一毕业就结婚,毕业前还谈了好几年恋爱,但江迎秀一直很辛苦地在爱人面前维持着形象,一点都不敢松懈。

    第1068章 第九十九片龙鳞(二)

    江迎秀拒绝傅砀扶她上厕所, 但她现在已经怀了快七个月,肚子委实有点大,上辈子她生产时傅砀不在她身边, 但从她留下的日记中,他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那是文字无法描述的。傅母为人不坏,但在她心里,儿媳妇显然没有孙子重要,所以江迎秀怀孕期间,她拼了命给江迎秀做好的, 江迎秀不喜欢吃也不敢说。

    都是当妈的人了, 不能像没嫁人那样娇气。

    这话是婆婆跟江迎秀亲妈都在挂在嘴边的话, 她们年轻还在家里做女儿时, 也不是没有被娇惯过,新婚后跟丈夫,也都甜蜜过,但这一切的好,都在她们做了母亲后戛然而止。

    当了妈, 就不是过去的自己, 不能像过去那样耍脾气使性子,不能总让别人宠着迁就着,得学会长大,学会懂事, 学会成熟。

    反正就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为了孩子奉献一切才是对的,有丝毫私心你都不是个称职的好妈妈。

    说来也奇怪, 却不曾有人这样要求过男人。

    傅砀看着妻子慢吞吞的背影,她肚子大,所以走路很小心很慢,而且因为月份大了的缘故,常常尿急,一天里不喝水都要跑很多趟厕所,更何况还有给她做各种补汤的傅母?

    他起身跟在了江迎秀身后,江迎秀扭过头,认真地看他:“你不是还要工作吗?放心去吧,我没事的,我没那么娇气,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丝毫不甘愿,但傅砀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事实上她就是很有事,也很娇气,更想他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她身上。

    他上前一步,把她抱了起来,江迎秀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拍他:“快放我下去,被妈看到了多不好——”

    “我们自己在自己房子里,怕她干什么?”傅砀说,“我抱你去厕所。”

    他不仅抱着江迎秀去厕所,还帮她掀起了睡裙,甚至还想帮她脱裤裤,江迎秀羞得脸都红了,差点儿哭出来,这是干什么呀!要是被人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我疼我自己媳妇,还要别人说?”傅砀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