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作品:《一手遮天,一手捶地

    父皇的后妃们开始争先恐后的怀了龙种,而母后所诞的这个“大皇子”根本就是假的,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一片迷茫的未来——倘若不能生下属于她和父皇的孩子,终有一日会因父皇所厌倦而遗弃。

    然而她的身体经过一次生产之后变的更脆弱了,莫要说生子,即便想怀有身孕都是件难事。

    她听闻说民间有一位名医,乃是药王谷谷主之女,名唤林丹青,对治疗女子难孕难产颇有所成,故派人辗转招入皇宫替自己诊疗,不过三个多月,她的身子果然恢复了许多。

    不过,林丹青算是江湖人士,常年行医四处游历,不可能为了母后三年五载的都留在后宫中,母后为了留住林丹青,便暗中搭线,制造机会让太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太医徐留芳与她接触,共同为自己诊疗。

    这年轻男女,都是极爱医术之人,年龄相仿且志趣相投,很快便看对了眼陷入爱恋之中,两人难舍难分,林丹青自就愿意为了徐留芳留下,母后也就顺水推舟做了人情,令他们早早成婚,在京城安家。

    自那以后,林丹青也就夫唱妇随,尽心为母后调养身体。依林丹青而言,母后的宿疾乃是先天所致,需得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调理,切不可操之过急。可母后眼见满宫苑的皇子四处溜达,哪还沉得住气?她不听林丹青劝阻,再一次怀了龙种。

    巧合的是,与此同时,林丹青也怀有了身孕。

    那漫长而又短暂的十月怀胎,母后是在汤药的侍奉中度过的。

    奈何好景不长,母后的第二个孩子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已断了气息。

    母后在望见死婴时几乎快要发疯了,彼时父皇正在外御驾亲征,她想着若是父皇知晓她再度诞下死胎,从今往后又岂会再正眼瞧她。

    仓皇失措之际,她想起了正在家中待产的林丹青,刹那间,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故技重施。

    “于是……母后您……就把……林丹青招入宫中,把她的孩子据为己有……”我缓缓的问,像一条焦渴的鱼,连眼皮都抬不开来,“那个孩子,就是我么?”

    答案不言而喻。

    比永安公主幸运的是,林丹青并未在催产中坠入黄泉,她活了下来。

    可母后又岂会冒着被父皇发现真相的危险让她继续活于世上。

    就在即将灭口之际,徐留芳将林丹青从虎口中救了出来。他们连夜逃出皇宫,试图找到父皇以求告之真相,但母后派出的杀手还是快了一步,最终,他们在逃亡的途中双双坠崖,不知所踪,不明生死。

    后来,父皇班师回朝,出乎母后意料的是,父皇一抱起襁褓中的我时我便眉开眼笑,父皇疼极了我,下了朝入了夜,最大的爱好便是来母后寝宫抱着我玩。

    我的出生对母后而言,就像一个幸运之果。

    第二年,母后就此登上了皇后的宝座,第四年,母后诞下景宴,从此后宫地位不可撼动。

    世间之事如此讽刺,母后之所以能平安诞下弟弟,全因她继续依林丹青的药方调养身子,遵从医嘱循序渐进,方能有此奇迹。

    母后以为这道疮疤永远不会被揭开,可惜她料错的是,徐留芳与林丹青双双被一棵崖间树所截,那树枝只能承载一人重量,最终,徐留芳为救林丹青,自己跳入了万丈深渊,保住了他心上人的性命。

    在我十三岁的那年,父皇在去往清真寺的路上,遇见了林丹青。

    父皇自然认得林丹青,当日她与徐留芳的婚事也是母后让父皇赐婚,后听母后说他们夫妻二人登山失足也极为惋惜,此番骤见她出现,他亦甚感诧异。

    林丹青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告之父皇。

    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当人被蒙在鼓里的时候自是浑然不觉,一旦经人提点,所有蛛丝马迹皆变得有迹可循。

    父皇惊怒不已,比愤怒更让父皇难以接受的是,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而他却把太多的父爱和关怀用在了我的身上。

    他回宫后,去寻母后兴师问罪,母后既被揭穿,亦是供认不讳。母后说,她这些年受尽了良心的折磨,夜不能寐,又唯恐父皇知悉真相,如此倒也好,她别无所求,只求父皇莫要迁怒于景宴,他是父皇唯一的血脉了。

    母后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来,或因战争,或因争权,或因疾病,父皇的几个儿子相继离开人世,就像是上天惩罚父皇残忍害死永安公主的诅咒一般。到最后,唯一的孩子,只余景宴一人,而父皇的身体却大不如往日,莫要说再孕龙子,那堆积如山的朝务,内忧外患的国情,都快要令他撑不下去了。

    父皇想到了我。

    他认为我天资聪颖,处事果决,颇有王家之风,只需稍加辅助,必能成为景宴强有力的左膀右臂。还有一点,也是最为重要的,那就是,我并非真正的皇室之女,而这个证据掌握母后的手中,若他朝有一日我图谋不轨,为一己私欲独揽大权,要推翻我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为了景宴,为了大局,父皇没有将母后的罪行公之于众,却从此冷落了她。从那日起,母后再不闻后宫繁事,一心吃斋礼佛,以此为戒。至于父皇,他一心授我政务,予我权力,终于送我站上了庙堂的风头浪尖之上。

    到了今日,景宴终于不负他们所望,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储君,然而我的驸马忽然手握重兵,母后终究对我有所忌惮,她担心父皇离去之后凭她一人之词无法与我抗衡,故恳求父皇能削去我的权柄,如此大庆江山方能高枕无忧。

    但是父皇,却不同意。

    其实听到此处,我只觉得浑身如入冰窖,眼前熟悉的人、熟悉的物忽然变得极之陌生,房中一切幻化成恍惚的幻影,瞬间分崩离析。

    这就是帝王之家。

    当他们静静道出那一幕幕血腥的真相时,他们或会露出悔意,或懊恼或愧疚,可在那之后,他们更关心的,永远是权力永远是利益。

    父皇见我久跪而无言,长叹道:“棠儿,朕……今日本可以不用同你道出此番种种,可……”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父皇还要襄仪为这份坦诚而感恩戴德么?”

    父皇被我这一句话问的无言以对。

    无言以对,不论是我对他们,还是他们对我。

    我默默爬起身来,用袖子拂去眼角的泪,不再施礼,不再多瞧他们一眼,就这般施施然离去。

    我小的时候时常会想,何以母后待我不甚亲近,何以我不能与其他的公主一样,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就钻入母妃的怀中撒娇。我以为是自己不讨她喜欢,也为此努力过,争取过,母后始终待我不冷不热,我猜测过许多可能性,直到今日听到真正的答案时,方觉往事一幕幕宛如一场笑话,只是我根本笑不出来。

    原来,那个在村镇替我治好腿伤,又奉聂光之命将我锁在疫屋中的青姑,才是我的亲生母亲。

    当年我还一直奇怪她为何不遵聂光之命杀我,为何对我下的疫毒只是掩人耳目的普通药物,想来,多半是她从聂光处得知我是襄仪公主,知我是她的女儿,故才施以此计令我逃脱。

    如此,她逃亡之际救下她的人,应是夏阳侯聂光了。

    可是,明明不是没有机会的,为何却不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呢?

    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公主府。

    抬起头,望着门前那镶金牌匾上明晃晃的“襄仪公主府”,只觉得那每一个字都抒尽了讽刺。

    我悲戚而笑。到如今,连这个我视为家一样的府邸,也已非我的归属之地了。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完整)

    自那日后,我再未出过公主府半步。

    父皇传召我称病不去,太子派来的人也让我挡了回去,如今,就算是天塌下我也管不着了,那诸般烦心琐事又与我何干。

    昔日里遭挫时总会感慨一句,若我不是生在帝王家,若我不是公主,我应当能过得轻松许多。而今一语成谶,反倒令我深深悟到何谓站着说话不腰疼,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谁都能云淡风轻,如果一个人在得知自己的亲爹是被自己的养母所害之后,还能坦然的说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如云如烟,何必执着不休”等言语,那只能说明那个人的养母真的很有钱,报仇不利于继承遗产。

    诚然我的养父母确实很有钱。

    我倒也不至于待在府中成日感慨什么凄凄惨惨戚戚,虽说每当夜里忆起自己亲生爹娘的那些遭遇都有些忿恨难眠,可他们于我,毕竟还是太过遥远,我不知我的亲爹生的是何模样,性情如何,而我的亲娘明知我的存在,却未曾来试着寻过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一方不曾尽责,一方不曾尽孝,这之间,又岂有多少亲情可言?

    这二十年来,我把对父母所有的情感都付诸于父皇与母后身上,事到如今,叫我情何以堪?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闷在府里就此郁郁而终的时候,父皇来了。

    父皇御驾亲临公主府这种大事居然没有事先通传,吓得全府上下哆嗦得不知所以然。彼时我赖在长椅上看书,柳管家连滚带爬的闯入屋中战战兢兢地道:“公,公主,不好了,陛下来访了……”

    我一听愣是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我惊诧的理由自然不是因为父皇来瞧我,以前他身体硬朗的时候偶尔也会来公主府喝杯茶吃顿饭,可近来他已病得连床都下不了,怎么还有办法前来?

    我顾不上琢磨他的来意,唤柳伯他们在前厅把一切都备妥了,当即赶往前去接见。

    父皇是坐在木轮椅上在宫人缓慢的推移下进的府,他仍是一袭玄袍,却难掩满脸病容,面色枯槁,再也回不去那金殿之上的一派帝王威仪了。

    我心中莫名的感到难过,朝前走出几步,跪身为礼道:“儿臣参加父皇。”

    他饱含深意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半晌,方叹了声:“你还能叫朕一声父皇,朕心甚慰……”

    我不置可否,只道:“父皇却是忘了太医的嘱咐了,您身子未愈,经不得寒气,岂能离宫?”

    父皇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无奈之意,“朕唤你进宫,你不来,也只能由朕来找你了。”

    我哑口无言。

    他遣退了所有侍奉的人,一时间,厅内只余我们两个。

    这是生平第一次因与父皇独处而感到尴尬,我坐在他身旁,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他开口道:“你是否还在恼朕?”

    我轻轻摇了摇头,“当年的事,父皇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父皇道:“朕说的,是朕把你推上你不愿意上去的位置,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道:“这一点,我这几日也仔细想过了……治国之道也好,朝局大事也罢,这些皆是父皇从小说予我听的,我从小不喜女红,不喜诗词歌赋,对这些也颇有兴致,倒不能说是父皇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想,即使我当真是父皇的亲生女儿,为了大局,为了社稷,您还是会把我推上那个位置的……于我而言,我是吃皇家饭受皇家的恩宠长大的,在其位谋其职,只要我还是大庆的公主一日,就应当担当起属于我的责任,这与我是否拥有皇室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那满朝文武大臣为国鞠躬尽瘁,哪能个个都与皇家扯上什么干系呢?”

    他默默抬了眼眸,眼中掠过诧异,“朕……倒未料你能这般想……你不怨朕,却是怨皇后了?”

    我垂下眼,“她终究是害了我的爹娘,说不怨怎么可能?”

    “你打算如何做?”

    “她抚育了我二十年,在我病时替我喂食汤药,在变天时节嘱咐我增减衣服,不论真情或假意,她毕竟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事……若他朝有一日,我的亲娘想要报仇雪恨,我绝不阻挠,可若要我去做些什么,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更何况,她是景宴的母亲,景宴登基的时候,朝中不能没有一个太后……父皇不也是因此一直没有处置皇后么?世上本无双全之事,得此失彼罢了,连父皇都不能率性而为,何况是我?”

    父皇叹了一口气,颤颤的招了招手,让我靠他再近一些,我心头一软,索性起身跪坐在他膝旁,“父皇可还有话与棠儿说?”

    他伸手把我的手覆在他的膝上,轻轻拍了拍,“棠儿,你可知,朕为何要在皇后的面前把当年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的告知于你?你在门前听到的并不多,朕若有心敷衍,随便编个理由便是。”

    我闭上眼,摇了摇头,“棠儿不知。”

    他沉吟道:“朕也就剩这几日了……”

    “父皇……”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他抬了抬手示意我别说话,道:“朕走了之后,于皇后而言,你便是她最大的威胁,她心中对你既愧又怕,终究会揭开你的身世……你这么多年来以公主的身份在朝中做了这么多事,得罪之人不计其数,莫提其他,单是你当年府上的那几个面首,本是大罪难赦,而你罔顾法纪救了他们,旁人看在眼中不说话权因你是公主,若他们得知你并无皇室血脉,只会群起而攻之,列上你百宗罪置你于死地,待那时,哪怕是景宴都救不得你……”

    我勾了勾嘴角,“这一点,棠儿自然清楚。”

    “朕,只问你一个问题……”他问:“你既已知真相,如今,你是想当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还是天高任鸟飞,去过你想要过的人生?”

    我怔了一怔,一时半会儿解不出此问的用意。

    父皇道:“若然……你想要继续做你的襄仪公主,朕离开之时,便会让皇后随我一起,将这秘密永远葬入黄土之下……”

    我不禁一惊,他静静看着我,“要是你不愿拘于皇城,不愿继续留在景宴身旁辅佐,那朝中便不能没有太后……”

    而太后绝不会容我。

    我对上了父皇的眼神,“我会如何选择,父皇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么?”

    “好,既如此……”

    父皇伸手入怀将一个金色令牌放在我的手心之上,我定睛一看,诧道:“明鉴司之令?不是已把明鉴司交予太子了么?何以……”

    父皇道:“从今往后,朝中再无听候皇令之明鉴司,只有听候萧其棠差遣之明鉴司。”

    我心中蓦起惊澜,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徐徐道:“明鉴司中所有与朝堂有牵连之人与卷案已尽数移交于太子手中,如今剩下的,除了京中八百影卫,便是散布大庆各处商贾与士卒,只要不涉朝纲与皇权,他们所有人都不能违抗你的命令……他日你若身处困境,此令能助你逢凶化吉,不论你去到哪儿,都能护你平安,一世不必为身外之物所忧。”

    这就等同说送了我一个金钟罩,哪怕有一日母后找人把我打入天牢,那八百影卫也能轻轻松松的给我劫个狱逃得雁过无痕;以及附带了一张万能银票,不管逃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找人奉上金银珠宝,永远不会陷入柴米油盐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