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作品:《婚久必合》 路旁尽是野草,等走到顶上,沾了一裤腿的苍耳。草木浓郁,有种苦寒的气息,沈自酌忽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废墟,“那是沈家祖宅。”
谭如意跟在他身后,踩着齐膝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那原本是一处大宅的位置,如今只剩些碎石瓦砾。倒有不知名的嫩黄色野花从瓦片地下冒了出来,迎风摆首,十足天真的模样。
原本老宅的格局,如今也已看不出,倒还有洗衣池存了下来,积蓄了陈年的雨水,里面全是枯枝败叶。
谭如意并不是第一回面对死亡,幼时邻居的爷爷去世之时,她已经记事了。但毕竟年代久远,哪里像此刻这般迫近。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已是生死倒悬。而这样一天,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而言,仍是普通的一天。有小职员升职加薪,有男孩红了脸同心爱的女孩告白,有孩子放学回来,在路口买了一支常吃的雪糕……
生死原本是这样重大的事,可在芸芸众生之间,又仿佛如此渺小。
沈自酌身影萧索,静望着那生了青苔的洗衣池,“再过几天,就能带爷爷回来摘橙子。”声音很轻,一说出口便似要被这山风吹散了一般。
谭如意心口针刺似得一痛,眼泪亟亟欲落。她往前一步,从身后将沈自酌紧紧抱住。十分用力,似想要给他几分瘠薄的温暖。
☆、第47章 濡沫(02)
抬眼望去,黑色的送葬车队像一串蚂蚁,在拐过一个荒草疯长的坡头之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往前看,是陷在山坳里的小镇,河流白练般自镇中穿过,在晴日的阳光下发着光。
谭如意收回目光,指了指不远山坡上的某处,“我家在那里。”
沈自酌顺着看过去,房子垮塌了一半,糊在墙上的白灰被雨水冲刷殆尽,露出其中红色的泥浆,好似一道道暗红的创口。屋后确有一棵桑树,枝叶繁茂,在烈日长风里轻摆着枝叶。
谭如意忽生出一个念头,山成了荒山,魂成了孤魂,她与沈自酌,都已是无根的游子了。
沈自酌说:“过去看看。”
谭如意便带着他穿过野草覆盖的小路,朝自家老屋出发。
沿途经过了一道已经干涸溪沟,上下皆是一眼望去蓊郁且阴森的树林,“小时候,爷爷怕我晚上乱跑,总说这树林子里有红毛野人。”她怀恋地朝上方的树林看了一眼,“其实里面有十分好吃的拐枣,只是我总不敢一个人去采。”
路过一方水田,又说:“以前在这里挖过折耳根,就是鱼腥草。”
于是,沿途的花椒树,芝麻田,水井与麦垛,谭如意都要讲一讲。沈自酌鲜少开口,却听得十分认真。渐渐的,就到了谭如意家里。
房子还剩下一半,谭如意将各处指给他,“这里以前是卧房,我上初中以后,就睡在阁楼,夜里能看见从屋顶亮瓦漏进来的月光;这是厨房,灶还没垮完,我开始做饭的时候,也不过比灶台高一点,炒菜都要搭着凳子。”谭如意顿了一下,指着南边的某处,卖关子道,“你一定不知道这是哪里。”
沈自酌看了一眼,“厕所?”
“再猜。”
“……仓库?”
谭如意摇头,笑看着他,“是猪圈。”
甚至闻言也轻轻笑了笑,谭如意见他神色稍霁,总算松了口气。便背过身,跨过地上的泥泞,接着往下讲:“以前家里还养了一只狗,有天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猪圈,自己又跳不出来。一时猪哼哧哼哧乱叫,狗又汪汪汪地吠,邻居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家里来了强盗。后来狗被救出来了,就是身上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谭如意自己回想那场景,也觉得有点难以直视,“没办法,大冬天的,拎到水管下给它冲洗。等毛冲干净了,狗也快冻坏了,一直往火盆前凑,最后肚子这里的毛给烤焦了一大块。”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沈自酌轻笑出声。
谭如意挠了挠头,转身看见屋后的橘子树了,忽问:“想不想吃橘子?”
还不到橘子成熟的季节,谭如意逛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一棵,“这棵今年的长势不错。”她伸手去够垂下来的树枝,够不着,踮脚跳起来,仍是差了一点。
沈自酌走到她身后,伸长手臂,摘了两个下来。谭如意拿了一个过来,开始剥皮。青色的果皮,散发着一股酸涩的寒香。谭如意看着里面雪白的橘瓣,有点不敢下口,便说,“我们来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吃。”
沈自酌看着她,“好。”
第一局,谭如意输了。她掰了一瓣下来,仔细瞧了片刻,猛一闭眼,塞进嘴里。酸涩的果汁流出来,牙齿好像酸得融化了一样,谭如意倒抽一口凉气,眼泪都流出来了。抬头却见沈自酌笑得十分幸灾乐祸,气不过,又掰了一瓣下来,塞进他嘴里,顺道将他嘴捂住,不让他吐出来。
直到确定沈自酌吃下去了,才松开手,跳开一步,笑看着他。沈自酌却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谭如意有些担忧,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酸还是不酸,正要开口,沈自酌忽上前一步,伸手将她一揽,按进自己怀中,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闷声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天高云淡,万籁俱寂,一时只有风拂过长草的细微声响。
——
按照规矩,要给沈老先生送灯七天,沈自酌留在了镇上,住在谭如意家里。公司的事,唐舒颜在帮他打理,说只当是辞职之前再帮他最后一次。
谭爷爷也参加了葬礼,沈老先生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整个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了。晚上纳凉的时候,谭爷爷坐在楼前,跟沈自酌讲当年他与沈老先生一起打仗的事。这些故事,沈自酌都听沈老先生讲过,然而依旧听得入神。
天快黑的时候,谭如意便陪着沈自酌去山里,在沈老先生坟前点一盏蜡烛。七日之后,沈知行三人将刻好的碑运进山里。
黑色花岗岩,刻着沈老先生煊赫的生平。碑立好之后,沈自酌在坟前的空地上手植了两株桂树。栽好以后,他放下铁锹,再到墓碑跟前,恭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一行人乘着暮色离开,将这一方寂静交还给长眠于此的长者。
自此,逝者与人间的关联,总算彻底斩断。
在举办丧事的这段时间,少年宫的课已也结束了。谭如意生怕重蹈“子欲养亲不待”的覆辙,与沈自酌商议以后,打算直到开学之前,都暂时不回崇城,好好地陪陪谭爷爷。沈自酌自然同意,只是念及二人领证一事仍未落实。谭如意却说,“秦少游早说了,‘又岂在朝朝暮暮’。”末了,又嘱咐沈自酌,“公司不忙的时候,就回去多陪陪奶奶吧。”
在谭如意住在家里的这段时间,谭吉也回来了一次。谭爷爷也是许久没同姐弟俩一起相处过,一时高兴,精神也恢复了些。
得空的时候,谭如意问谭爷爷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谭爷爷蹙眉道:“长辈去世他都不出面,荒唐糊涂得很。”
谭如意好一阵子没有谭卫国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再做什么,总怕他冷不丁又来一出,总是提心吊胆。她斟酌再三,还是同谭爷爷讲了方雪梅所说的那番话。
谭爷爷失声问道:“多少?”
谭如意顿了顿,“五十万。”
谭爷爷气得猛一跺拐杖,“他还真敢开这个口!五十万!这钱一揣到手里,让你在沈家还怎么抬头做人?”
谭如意也有些担忧,想着邹俪说的那一番话,又念及如今沈老先生既已去世,恐怕会有人因此发难。
然而眼下,她也没精力顾及自身,因为谭吉的事,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这得从谭吉回家的第一天说起。
谭如意因为记挂他与夏岚的事,是以平时多留了一个心眼。这天夜里她起床上厕所,听见谭吉的房间里还传出打电话的声音。她没好意思做出偷听这种事,站了一瞬就回去了。
结果第二天、第三天,谭吉仍是三更半夜还在同人打电话。趁着谭吉打电话的时候,谭如意用家里的座机拨了夏岚的电话,果然是占线。隔天晚上,谭如意如法炮制,仍是占线。再巧合的事,连续发生两次,也便不太可能是巧合了。
她失眠了半夜,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继而又生出一股被好朋友背叛的愤怒之感。她不知道二人谁先主动,倘若主动的人是夏岚……
这事儿仿佛一根刺扎在她背上,然而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同谭吉开口。谭吉这人性格开朗,但有一点同她一模一样,就是气性很高。若是措辞不当,很容易伤害姐弟两人的感情。
而就在谭如意每天为怎么跟谭吉开口苦恼的时候,谭卫国有了消息。
这天她刚从超市回来,将日用品一一归置好,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底下忽传来喊高喊“谭爷爷”的声音。
谭吉陪着爷爷去河边散步去了,谭如意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窗边应了一声。来人见谭如意在家,立即冲上二楼,进屋便高声道:“如意,你赶紧去……去县里的派出所!”
谭如意眼皮一跳,“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你,你爸,喝醉了跟人赌钱,输得只剩一条裤衩了,他输红了眼,说要跟人赌一条胳膊,结果……”
“结果怎么样?”
“输了!人上来卸他胳膊的时候,他抄起旁边的钢管砸下去,连砸了五下,脑袋开花,送去医院,没到半个小时就死了!”
谭如意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响,只觉得这人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吵得耳朵发疼,她极力想去识别这人说的话,然而眼前一黑,身体已栽了下去。
——
醒来只见满目的白色,空气里弥散着消毒水的气息。谭如意嗓子发干,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睁眼躺了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正要起身,有人推门而入,却是沈自酌。
谭如意愣了一瞬,抬头看了看窗外,看天色已是深夜。她立时想起来昏倒以前的事,飞快迎上前问道:“我爸……我爷爷……”
沈自酌眉头紧蹙,抚着她的肩,将她按到床上坐下,“你爸的事我已经委托人出面解决了;爷爷在家里休息,谭吉正陪着他。”
谭如意稍稍松了口气,然而一想到谭卫国打死了人,心里便生出一股死一般的绝望。以前,她总以为自己所历经的种种困难便如险峰,只要一级一级耐心往上爬,总有能征服的时候。可现在这事儿,是一堵直耸入云的高墙,没给她丝毫落脚的地方,更别说要越过去。
谭如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注意沈自酌正紧紧地盯着她。等她意识到时,才发觉他眼神有些奇异,好似自己在他眼中成了一个怪人。
她心里“咯噔”一跳,“……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沈自酌深吸一口气,忽将她手紧紧攥住了,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有一个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告诉你。”
谭如意心想,还能有什么消息比谭卫国的这个消息更糟糕呢,便说:“你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有心里准备了。”
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脸上,过了许久,就在谭如意已将各种噩耗想了千万遍时,才用克制不住的激动声音开口:“你,你怀孕了。”
☆、第48章 濡沫(03)
谭如意愣了一下,掐指一算,生理期确已推迟了许多。这几日因为这一摊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是没心思去留意这种小事。她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臂弯处有个小孔,显是抽过血。
谭如意有几分手足无措,抬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沈自酌也是手忙脚乱。
接到电话听说了谭卫国的事,又听说谭如意晕倒了,立即放下工作赶了回来。先将谭爷爷安顿好了,方去找医生问询。医生说:“家里有孕妇,做丈夫的还是应该多分担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休息不好,加上一时急火攻心。”
沈自酌闻言舒了口气,转而意识到不对劲,惊讶问道:“孕妇?”
医生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还不知道啊?你妻子怀孕了,五周多了。”
沈自酌一时懵了,追溯起源,竟是在天台那次。
又想,若早那么几天检查,让爷爷走的时候能带着这喜讯而去,该有多好。虽觉遗憾,但到底是喜悦盖过了其他。他也没吃晚饭,只在床边坐着。一面想着谭如意为什么还不醒,好让他同人分享这让他喜悦得心脏发涨的好消息;一面又想,她黑眼圈这样重,该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还是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免得醒来又要为了谭卫国的事情伤神。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谭如意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觉得沈自酌此刻能出现在自己眼前,真是太好了。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能有个人分享,真是太好了。
既然没事,两人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医院,临走前医生嘱咐,最好尽快做个产检。
沈自酌牵着谭如意走出医院,他脚步放得很缓,生怕一走快就让谭如意肚里的孩子有个闪失一般。
谭如意哭笑不得:“沈先生,稍微快一点走没事的,我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
沈自酌却说:“慢一点稳妥。”
谭如意也便也不勉强了,跟在他身侧,在习习的凉风中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直到此刻,她仍有些没能消化这个消息。轻抚着肚子,试图感受自己的身体是否已经有了本质的变化。然而小腹平坦,仅靠触摸,并不能验证已有一个生命正在自己肚中生根发芽的事实。
谭如意十岁的时候,妈妈就出走了。无论是发育时身体出现的变化,月经初潮时的惊恐,这些成长历程中最为幽微的瞬间,都无人能给她耐心的指导。她总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就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借助书本知识和自己与生俱来的敏感,在长期难以启齿的晦涩心事中,度过了这样一段湍急而曲折的滩涂。
如今,自己竟也要成为一位母亲了。身体里仿佛孕育着一条宽广的河流,一路奔腾不息地流向远方,又成云致雨,回到起点,周而复始地轮回。
沈自酌突然说:“名字还没想。”
谭如意笑起来,“还有八个月,你可以慢慢想。”又说,“你的姓多好。小时候看古龙的电视剧,最喜欢沈浪。古人里头,还有沈括沈约沈佺期。”
“你的姓也好。”
谭如意笑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沈自酌轻声一笑,将她手攥紧了,“沈太太,谢谢你。”
“沈先生,说谢太见外啦。”
沈自酌顿了顿,便说:“沈太太,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