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不是他们招惹得起的。

    当今圣上年幼,后宫干政,宦官弄权,朝野混乱,东厂大太监莲岂作威作福,名号连文武百官都闻风丧胆,更何况他们这些升斗小民。

    人民公仆做成七叔这样,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成就吧,何翩翩若有所思地看着莲岂。

    莲岂缓缓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略显薄情的薄唇缓缓勾了起来。

    他这是……被可怜了么?

    督主大人有趣地想。

    其实七叔也不容易,整天算计人也是很累的。

    何翩翩怜爱地想。

    轩王府门口,东厂的车架渐渐停在络绎的马车之中,当何翩翩梳着妇人髻,穿着质地柔软的丝绸长裙跟着莲岂下了马车后,那些本来停绕在周围的马车立刻消失不见了。

    看着迅速闪离的满朝文武,何翩翩收回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七叔他才不需要别人可怜。

    “呆会到了里面,你不要说话。”莲岂由属下侍奉着系上了御风的斗篷,略撇眼角睨了何翩翩一眼。

    何翩翩虔诚地点头:“请七叔一定放心,一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

    东衡细心地为莲岂抚平斗篷的褶皱,耷拉着眼皮想:你不会犯才怪。

    这句预言很快就实现了。

    在何翩翩由于紧张过渡,茶喝多了而内急之后,她畏手畏脚地退出了洛承轩和莲岂侃侃而谈地现场,朝王府的便所走去。

    而洛承轩似乎十分热衷于与何翩翩在去便所的路上相遇。

    他白着一张俊颜,含笑等在半路。

    “你不是在和七叔说话吗?”洛承轩=危险+麻烦=七叔生气=死得很惨。何翩翩转身就走。

    这厕所,她上不起。

    “翩翩为何一见本王就走?这么多日未见,你就不想本王吗?”洛承轩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未走远的何翩翩听见,他意料之中地看见何翩翩停住了脚。

    洛承轩几步跟上去,清减了不少的身形有些摇曳:“你真的对我如此不屑?”

    哪里哪里,怎敢对王爷您不屑,实在是人在江湖人不由己,为了保住小命,就请王爷您远离我吧。何翩翩转身朝他做了一揖,一声不吭地继续走。

    “好,既然翩翩你如此无情,那我也不介意大声将莲督主引过来。”

    何翩翩又一路小跑地回到了洛承轩身边,怒目瞪着他:“你想死也别拉着我啊。”

    洛承轩无所谓地笑笑:“你待如何?”

    她待如何?何翩翩面无表情道:“我不会杀了你。”

    “……那还真是要谢谢你,看来翩翩也不是对本王毫无情意。”

    “但我会弄残你。”

    洛承轩浮出一丝虚假的笑意:“哦?那也无妨,既然不能跟翩翩做情人,残与不残对本王又有何意义?”

    “你说得对。”何翩翩第一次赞同洛承轩的话,“以我和王爷目前的关系,是既做不了情人也做不了朋友的。”

    洛承轩见似乎有转机,颇为高兴,但他还来不及开口,便听见她接着又来一句:“不过我们还可以做好姐妹。”

    ……好姐妹?

    这就是她口中的所谓“弄残”他的含义么?

    洛承轩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悲哀。

    身为辅政王爷,他虽不怎么在朝堂上出面,却也手握锦衣卫兵权和政权,这样的身份造就了他得天独厚的外在条件,而他又生得面容俊雅风姿翩然,妃位空悬,想要嫁给他的女人绝不在少数。

    唯独她何翩翩。

    她不但不止一次的拒绝他,现在更说出了要让他……和她做好姐妹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他应该原谅她吗?洛承轩不咸不淡地挑起了薄情的眉。

    第31章

    何翩翩说这些话本是想让洛承轩知难而退,但洛承轩何等心机?他不但没有因此而退缩,反而只沉默了一会,便兴致勃勃地问了一个令她无法开口的问题。

    “那么依翩翩所言,莲公公岂不正是翩翩的好姐妹?”

    何翩翩闻言一怔,眉目微凝,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咬了咬唇。

    洛承轩看在眼中,淡淡追问道:“是不是?”

    一语双关。

    何翩翩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着洛承轩,沉默不语,她不走也不吭声,两人僵持不下。

    许久,可能是洛承轩觉得自己离开太久也不太好,主动放过了何翩翩:“既然翩翩现在想不到如何回答本王的问题,下次过来时再说也无妨。”

    何翩翩却皱眉摇了摇头:“我想你说的对。”

    她的确该好好地想一想,她和七叔究竟是什么关系。

    洛承轩微讶,却并未表现出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看来这丫头还记得莲岂是太监。

    就这样,何翩翩和洛承轩这番鸡同鸭讲的对话便结束了。

    回去的时候,何翩翩故意走得很慢,想要在洛承轩之后回去,以免七叔误会她又跑去和他见面,但当她磨蹭半晌终于回到了房里之后,才发现洛承轩竟与她同时跨进了门。

    三个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三双眼睛都很微妙地注视着彼此。

    这一刻,似乎连风都静止了,安静得恍如无人之境。

    莲岂素手轻抚着皓腕上的木佛珠,闻着那淡淡的檀香味,唇角微微勾起,尖俏的下巴从侧面看过去似乎泛着寒如刀剑的冷光:“王爷还在病中,需要多加休息,莲某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罢,起身理了理披风。

    洛承轩跟着起身,朝他一抱拳:“哪里,本王还要多谢莲督主百忙之中抽空探望,他日本王痊愈,必定登门回礼。”

    “不必了。”莲岂淡淡拒绝,“莲某怎敢劳驾王爷‘千金之躯’亲自登门道谢?私以为王爷此番病倒便是受风所致,王爷还是好生呆在王府休养才好。”

    洛承轩满面的笑容霎时顿住,视线由莲岂的脸转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转到他的脸。

    何翩翩有些紧张,七叔这话说得也太直接了,再怎么说洛承轩也是辅政王爷,就算不待见他也得婉转一点啊。

    莲岂轻描淡写地看了何翩翩和洛承轩一眼,神情与往日的从容没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让人觉得他今天的心情很不好,比何翩翩认识他以来每一天都不好。

    他沉默了一会,漫声道:“我开玩笑的。”

    洛承轩脸色稍霁,面无表情道:“莲督主真幽默,那本王便不送了,莲督主也要多加保重身体才是,本来年纪就不小了,操心的事情又太多,这样很容易老的。”

    莲岂没有笑容地笑了笑:“不劳王爷费心,王爷请自便。”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

    何翩翩想都不想地跟上去,一路低眉敛目乖巧无比。

    洛承轩看着他们的背影,抚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阴恻恻地笑了。

    走出王府的这段路,何翩翩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莲岂看都没看她一眼,脚下生风大步向前,华贵精致的披风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翩然生姿。

    直到出了王府大门,到了东厂车架之前,莲岂才倏地转过了身,满面笑容亲切地看着她,指着自己道:“我们是好姐妹?”

    何翩翩顿时如被雷劈中般愣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

    ……果然还是不要期待搞小动作不被七叔发现吗?

    “我们真是好姐妹啊。”莲岂笑着点头,一遍又一遍。

    何翩翩看了看周围的东南西北,压低声音说:“七叔,你听我解释……”

    莲岂抬手撑在二人中间,闭了闭眼道:“我不想听。”略顿,他自语似的又道了一遍,“我不想听。何翩翩,我不想听。”说罢,转身上了马车。

    何翩翩这次是真的急了,撩起裙摆跟着爬了进去,还没坐稳便觉马车飞奔了起来,不用说,一定东衡觉得她又欺负他家督主了……

    ——呜呼哀哉,这次她真的是被冤枉的!

    “七叔,我……”

    莲岂嘴角一弯,打断她的话:“翩翩,我真的不应该这么快就走,我应该和洛承轩促膝长谈,好好地讨论一个问题。”

    何翩翩忍不住右眼狂跳:“什么?”

    “你和他总是纠缠在一起,他似乎倾慕与你,可我却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你什么。”

    何翩翩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莲岂,所有解释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踌躇半天,竟问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那七叔你喜欢我什么?”

    喜欢?已经喜欢了么?莲岂顺了顺气,掀开马车帘子看了看外面飞快倒退的景色,须臾,他转头看向她,淡淡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想找同类好好讨教一番。”

    何翩翩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惊讶,七叔这是变相承认他喜欢她么?

    “七叔……”她艰难地唤了他一声。

    莲岂眼角浮起一抹萧瑟,调侃着打断她:“或许你也想叫我七婶?”

    “不是的。”何翩翩说得有些滞涩,“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莲岂挑了挑眉。

    何翩翩忽然不再说了,她有些落寞地靠在了一旁的垫子上。

    与其这样越抹越黑,倒不如就让他误会好了。

    莲岂的脸色就比较难以捉摸了,他忽然说起了一些陈年往事:“我娘生我时因难产而死,我的生辰便是我娘的忌日,我从小被寄养在莲家主母身边,我的父亲向来都对我不闻不问,在他的心里,只有莲家主母生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

    何翩翩愕然,察觉到他比起往日略显飘忽的眼神,她收起了惊讶。

    “莲家主母是名门闺秀,最看不起的就是我娘那种低三下四的民间女子,所以她也看不起我。可她却每年都很隆重地替我筹备生辰,因为那一天是我娘的忌辰。而我,甚至连祭拜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行。”莲岂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在讲述一件别人的事,“从那时候我便想,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全都对我刮目相看,总有那么一天,我要他们亲眼看着我祭拜我的娘亲。”

    说到这,莲岂短促一笑,看向何翩翩,美丽的笑容迷醉了她的眼:“要实现这些,就必须做官,可那时主母连个教书先生都不肯给我请,我只有另择他法。”

    “……”

    “所以,十二岁那年,我偷偷溜出莲府,用攒下来的银子买通了敬事房,进宫做了太监。”

    十二岁?何翩翩恍惚中忆起,她十二岁那年似乎还无忧无虑地跟着表哥玩耍,跟着师父学刀法,那时她的父母虽已不在世上,姑父姑妈却也从未吝啬过对她的宠爱。

    或许她曾感叹自己人生不幸,父母早亡,但比起莲岂,她似乎还是很幸运。

    莲岂依旧漠然地陈述着:“父亲和莲家主母得知我以这种方式进宫后,立刻宣布将我逐出莲家大门,虽然我那时已不再回那个‘家’。”

    何翩翩沉默地听着,她一个字都没说,一句话也没插。

    她在想,七叔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