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作品:《朱阙

    兴祐四年,秋,兴祐帝率军从南苑出兵,历时三日后抵达威海卫驻守。

    怡亲王前来接驾,下马后兄弟两人尴尬又矫情的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胸前铠甲的护心镜相撞,撞出一声脆响。

    立于海边,怡亲王笑问,“皇帝怎么跟老祖宗承诺的,能放你出来。”

    皇帝摇头笑叹,“朕是从南苑直接往东来的,有皇后替我搪说呢。”

    怡亲王呵地一笑,“您可真成,身后有靠山就是不一样啊。”

    皇帝远眺那无边汪洋,冷冷瞥他一眼,“这海边的日子如何?朕瞧你脸都糙了。”

    怡亲王抚抚下颌上的胡茬,“自然是不如宫里的光景,臣弟想不通,皇兄犯什么犟呢,这边有我,有其他军将照应着,干嘛还要亲自过来?”

    皇帝垂首,靴头搓着海边的沙粒,“若说是朕做了个梦,是梦的指示,你信么?”

    “信呐,”怡亲王撇嘴,“做什么不信呢?您就实话实说吧,是不是梦见我不好了?”

    “别瞎说。”皇帝想起皇后的脸,撅着嘴委屈巴巴的,不准他说不吉利的话,“你脸上长得有灵芝不成,我梦你干什么?”

    “还装呢,”怡亲王伸臂勾住他的脖子,“邧承周,你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你关心我是不是?”

    皇帝撞开他,呵斥道:“邧承延,你给朕放尊重些!”

    怡亲王撇开八字步站定,一手扶着侧胯上的刀柄道:“我就皮赖了怎么着?你看不顺眼,你来打我啊,你敢不敢?”

    皇帝看着他气焰嚣张的叫嚣,咬牙把陷进沙堆里的长靴提起来,指着他道:“有种你小子站着别动!看朕今天怎么收拾你!”

    然后伴着海浪呼啸,皇帝跟怡亲王打起来了,不是用刀用枪动真格的打,就是赤裸裸的肉搏,在沙地里摔跤扭打,嘴啃一地沙,最后打累了,两人仰面朝天躺在沙滩上气喘吁吁,浪来了淹没了半个身子,盐水灌进口鼻中也懒得动弹了。

    怡亲王对着苍穹,高呼了一声,转过头问:“小时候咱们弟兄俩人怎么没这样玩过呢?反倒是这两年关系才亲密起来?”

    皇帝的精力包括压力全部都发泄干净了,眼皮都不舍得抬一下去看他,“不知道,别问朕,朕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怡亲王又回首望天,叉手垫在头下问:“皇兄,你说,这仗该怎么打啊?”

    身边泡在海水里的那个人满腹牢骚,“你小子怎么那么烦人呢?朕不是说了,朕不知道。”

    “那说些你知道的,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片刻的沉默,“朕在想,从京城到威海卫,不过三天的行程,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一样。”

    怡亲王嗤笑,堵在鼻孔里的沙子喷出来,喷了皇帝一脸:“皇兄这是思念佳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皇后娘娘了吧?”

    没有回应,只有天高海阔笼罩着两人,无边无际的地方容易给人错觉,分明尽在咫尺,又仿佛是远隔天涯般的跨度。

    彻底放松过后,海边众人脑子里那跟弦又上了劲紧绷起来,江宁船厂的战船先后驶进山东沿海防守,兵马粮草先行也都做了万全之策。

    万事俱备,只剩下了迎敌,皇帝日夜在行宫中召集将领研究山东沿海各港湾的作战条件,每一块崖石弯曲的角度纹理他几乎都铭记于心,这样一天一天过着,不知不觉到了年关。

    除夕夜,行宫里也用春盘拼了瓜果蜜饯,摆放于各个殿所中迎贺新年,御膳房煮了饽饽呈送至御前,皇帝提筷尝了一口却尝不出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眼下宫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这是想家了,周驿看着皇帝独自一人在烛灯后放大的身影,觉得万分心酸,“那还用说么,奴才想肯定是热热闹闹的,就是万岁爷不在,大年初一养心殿的开笔仪式就不能举行了。”

    皇帝喝茶润了润嗓子,“再等三年,等大阿哥开蒙学习,日后朕不在宫里,也能有人代劳了。今天是皇后的生辰,朕前几日交待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万岁爷,”周驿俯首,“都让回宫传信的驿兵给内务府打过招呼了,今儿晚上会把万岁爷之前在南苑挑的那只金扁方送到承乾宫里。”

    皇帝颔首,“是朕欠她的,朕不在宫里,她的生辰也玩不出花样了,就把之前朕弄丢的那只扁方还给她吧。等到正月十五子彦和囡囡的生辰,看来朕也难能回去,等随后在山东这面挑些特产的小玩意,回宫后再补偿给他们吧。”

    周驿躬身,“奴才随后就派人去安排。”

    皇帝想了想,关于除夕夜没什么话可交待了,便看了眼窗外道:“去把怡亲王叫回来,陪朕喝酒。”

    周驿应是,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从海边的炮台那面传来一声号角的长鸣,一阵接着一阵不绝于耳。

    皇帝起身走出殿外,静静遥望天边,“去备马。”

    那号声催得人两腿发颤,皇帝还是平日里传茶传膳的平静语气,周驿忙应嗻,到马厩里去找雪点雕了。

    赶到卫所时,灯火下所有人的眼睛中充斥着紧张,怡亲王面色凝重,迎上前道:“皇兄!炮台塔楼那面回话说,东南三十里处,发现不明船只的踪影,很可能是东倭海寇的战船。请皇兄圣裁!”

    皇帝大氅两间上的兽绒在火盆的光亮中泛出光泽,他走近舆图,转身回望众人,身高八尺的铁血男儿,一言一语都有余震波及,“东倭在除夕夜重现踪迹,是公然觊觎我大邧疆土,挑衅我大邧国威,朕相信诸位爱将已经准备充裕,朕也准备好了,此战关乎大邧未来的危亡。胜,便可早日归家与家中老小团聚。败,则半壁江山糜烂,无国便无家。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听朕的旨意,开战!”

    皇帝御驾亲征,亲自督战,这对将士们来说是巨大的人心鼓舞,卫所中士气如虹,山呼海啸的呼喝此起彼伏的响应着。

    就着绵延不尽的光火,所有的兵将各司其职,各就其位,登船收锚扬帆,严阵以待,眈眈逼视着海面上的动静。

    起初还是风平浪静,渐渐的海面上起了风,大雾弥漫,皇帝登船的时候,视野也受到了阻碍,怡亲王在岸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皇兄,你不仅有家室,还肩负着全天下子民的安危,性命攸关,你确信要登船么?”

    皇帝抬颌指了指身边老泪纵横的周驿,“这不,刚被人劝过,你这时候再来劝朕,是准备看朕临阵脱逃的笑话么?这话朕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省省吧,别废话。朕不想三思了,朕就想冲动这一回,成么?”

    怡亲王慢慢松开了他的胳膊,雾中含笑,“那好,等下臣弟保护你。”

    皇帝轻哂,“先管好你自己,到时候别吓得贴靴抱朕的大腿求朕保护你。”

    怡亲王抱胸,“走着瞧呀。”

    抬足正欲登船,从船上慌里慌张跑下一名少年,看到皇帝脸上涌起大喜之色,“回皇上,臣有要事回禀!”

    皇帝有些不耐烦,“有什么事上了船再说。”

    “上了船就来不及了!”少年大急。

    怡亲王嘿了声,“我说唐弈,你小子搁这裹乱呢?!起开!”

    见没人肯认真听他说话,唐弈咯噔一声跪下一膝,死缠烂打道:“回皇上,据臣所知,当年大邧与佛郎机之间打的那一场屯门之战,副使汪宏除了募善水人潜凿敌船船底,使敌船沉溺这一“凿沉计”之外。还用了“火攻”一法!”

    听他这话,皇帝的面色缓和了下来,颔首道:“不错,海上战船载满粮草兵马,大而难动,欲举必赖风帆,当时南风甚急,汪宏命令手下在空船上载满枯柴燥荻,灌以脂膏,因风纵火,火及敌舟,通被焚溺。是有这样一个计策。”说着他微怔,穿过海雾看向远处,“唐弈,你的意思是……”

    唐弈迫不及待的点头,握拳道:“皇上,您看看啊!现在起的是东风!那东倭谋据东头,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我们也采取火攻,必定事半功倍!”

    皇帝听后陷入了犹豫之中,怡亲王思索着道:“不得不说这种火攻法确实有实施的余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这东风是不求自来,只是敌船近在眼前,能点燃战船的空船,用普通渔船的规格是绝无可能实现目的的,只能采用我们自己的战船,若采用此计就必先自损,还是有很大风险的。”

    皇帝盯着唐弈那双光火闪烁的年轻眉眼,沉吟道:“朕改主意了,你们二人先陪朕留在船下,此战还需从长计议。”

    兴祐四年,腊月三十晚,大邧与东倭之间相互之间眈视已久,终于爆发了战役,炮火连天中,有一脉野火倚仗东风喷薄而出,蔓延至东倭的敌船之上,然后灼烧成一片火海。

    皇帝立于船头,把酒临风,那杯中之酒也被战火暖得温热,“朕的这把刀终于脱鞘了,憋的这口气也终于不必再忍。”

    打仗有时是一场豪赌,今天这一堵是堵胜了。

    怡亲王咽下一口烈酒,畅然笑道:“痛快!”说着看向身边的那位少年,“唐弈,本王问你,你小小年纪,怎么对屯门之战了解得那样清楚?”

    唐弈拱手,“回七爷,这是秘密。”

    怡亲王抬脚踹他屁股,“三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岁数,还在本王面前装起来了是不?”

    身边一片笑骂,其中还夹杂着远方敌船上的惨烈呼喊,皇帝品着一口清甜,提唇淡淡一笑,那磅礴海雾怎也望不穿,但似乎又望眼欲穿。

    除夕一战后,东倭又先后两次主动发动海战,三场战役,大邧大获全胜,东倭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直至最后折戟沉沙消失于大邧沿海。威海卫大捷后,山东沿海的海寇势力也逐渐削弱了下去。

    ——————

    兴祐五年,春,三月初一,兴祐帝率大军凯旋而归,京城德胜门大开,军乐壮军容,沿途百姓欢呼声雷动,跪地瞻仰天颜。

    声势浩大,御马雪点雕也有瑟缩之意,皇帝感受到胯下战马微微发着抖,便轻抚马头安慰,“给朕争气一些,若是敢当街拉稀,折了朕的面子,小心朕回头宰了你。”

    雪点雕一惊,撒开四蹄跑了起来,皇帝在肃清的街道上跃马扬鞭,归心似箭。

    一路飞驰,穿越午门,太和门大殿前站列着文武百官,跪地山呼万岁,恭迎圣驾大胜归来。

    他穿过金水桥下马,有两只幼小的身影飞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抚着他的腰刀,雀跃着一声又一声的喊他“阿玛!”

    他揉揉他们的小脑袋以示安慰,抬眼看到了丹墀上的皇后,看到她,眼中便只有她。

    凤冠下的她含泪望着他笑,像一场梦,他带着她从这里开始,而此时,他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属于他们的时光永远不老。

    巍巍朱阙下,美人静立,便是繁华纷至沓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朱阙 感想

    居然完结了,其实到了这个地方也该完结了。

    结局那里没让两人谈话,一眼就够了吧。

    这篇文我的思路就是相遇相知吃喝玩乐啪啪啪,没有太大波折,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吧。因为没有虐点,没有太多矛盾冲突,何处都可以作为结局,让我继续写,我能写完承周和桓桓的一生。

    但是再写,就要写成柴米油盐小三横行霸道的虐文了哈哈哈。就这样吧。

    写文有的点是我临时加的,有时是舍弃的。

    比如生孩子,本来是准备30万字左右就完结,结果有的读者反应想看小包子,我虽然到了适婚适嫁的年龄,但我确实没有任何生孩子带孩子的经验,写的肯定有不足之处,那个龙凤胎的脉象从古代医书上找了好久,当然在现代成不了准确依据了。

    子彦和囡囡的到来增添了笔墨,还有在江南郁兮得天花那段情节,有的读者问是不是伏笔,因为前面涉及到的天花情节,我调查古代医书时,看了不少痘疹的治疗,我就想那就写一下这个伏笔吧。

    舍弃的情节是,本来还想像文案中那样给皇帝安排个后宫,虽然有其他妃子,但是皇帝一如既往啊什么的,甚至在南苑这里我还在考虑这个情节,最后放弃了。

    我本人还是比较喜欢男主的,也都有争取让身为皇帝的他去做一些他该做的事,比如圆明园种田啊,南巡啊,带着女主度蜜月也都时刻兼顾着政务,都是古代帝王真实干过的事。

    然后就是文中所有人思想都还是比较自由的吧,自由的有时甚至像现代人了,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几乎立马就执行。跟我每次写文的心境有关。可能有些点会让部分读者觉得不含蓄,生硬吧,也是我笔力有限的缘故啦。

    今后再写文,会继续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

    这篇文写得就是情,写的是那个背景下皮毛的文化,天文啊戏剧啊评弹啊什么的。下次想写明朝背景女主是锦衣卫的文,还有唐朝背景女主是太医的文,权谋写的多一些。不管写啥继续加油努力吧。

    最后谢谢大家支持!有的读者几乎每章都评论,还是凌晨追文,真的太感激了!感谢你们的陪伴!

    第99章 番外 烟延(一)

    兴祐二年, 夏, 烟琢随圣驾来到了京城, 获得了在御药房当差的机会。不出一日她便在御药房,太医院这两处地方声名大噪, 原因是在苏州那时她治好了皇后所患的天花痘疹, 侍驾的太医们口口相传, 她就出了名。

    在御药房任职的同时, 她也随着太医院医学馆的学生们一起学习, 其他学馆的学生在宫外有专门的住所,但都是男学生, 她不便与之同住。

    皇后要在后宫为她安排下榻之处,但后宫毕竟是皇帝嫔妃的住所,长居后宫不仅对自己, 对帝后的名分上也是一种窒碍。于是她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怡亲王就承担起了为她安排栖息之所的责任。

    最后选址选在了德胜门正南半截胡同里的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对她来说绰绰有余, 她迟疑的道:“这里距宫城太远了,我算了算坐马车大概也要走半个时辰,我没有马车, 也没有租用房屋的银两,这个地方不合适。”

    怡亲王唔了声, “这个不成问题,我王府就在隔壁,往东就是什刹海六爷潜邸之处恭亲王府,当时建府时就想着能跟六哥住的近一些, 没事找他喝酒去,不想皇阿玛走的仓促,六哥搬进宫里,这块地方只余下我一人了。你放心,今后每天我带你上衙下衙,你用我的马车,至于这处房屋的租金,我先替你交付着,等你将来攒下俸禄再还给我。”

    烟琢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皇城边的房价贵得超乎想象,择远就近都不是初入京城,一穷二白的她能负担的起的。不是任谁都有在京城漂流的资本,她应该算说是幸运的,至少不用为了住所发愁。

    就这样她暂时接受了他的好意,两个人做了邻居,一起晨出夜归,夏天吃了一路暑热就到他王府北面的积水潭吹吹凉,有时他会邀请她到他王府中用膳,有时她会下厨做自己擅长的小菜招待他。

    就这样在京城的西北一隅,他们相互陪伴着,除了白鸽他有了另外一个玩伴,而她的抱负也有了得以扎根生长的沃土。

    后来皇后被她诊断出了身孕,入圆明园避暑后又被诊断出了是一双龙凤,阖宫上下都在为这件事高兴的同时,也在为礼亲王一案而感到忧心。

    烟琢随怡亲王一起到宗人府空房看望礼亲王,所谓空房是□□皇室罪犯的地方,礼亲王被圈禁空房后,与外界完全隔绝开来,除了在日常生活上给予优待之外,其他方面与罪犯相仿,犯罪严重者同样要施用刑具进行惩罚。

    禁锢中的礼亲王闹了痢疾,被烟琢几次行医治好了身子,怡亲王眼睛憋得通红,望着垂头丧气的礼亲王道:“四哥并非凶险顽劣,狂妄放纵之人,怎的这样糊涂,自己受苦受罪不说,也连累的家人为此生出间隙,太妃娘娘整日以泪洗面,老祖宗自六哥南巡回来之后就闭门不出,六哥眼下也是左右为难,从轻发落是他不行法纪,反之是他不讲情理,无视伦常。朝廷弹劾四哥的折子日夜相逼,四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承延,”礼亲王叹了狱中潮湿的一口气,“此事是四哥做的不对,你回头替我劝劝大家伙,别为了我一人大动干戈,不值。这案子的后果让我一人承担就够了。四哥谢谢你,还愿意来狱中来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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