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作品:《廿四明月夜

    那穆世子就像这盆草一样,让人无法忽视又难以苟同。这人脾性实在太过古怪,他怎么想的还真不好说。

    药房里巫医正愁眉苦脸地斟酌方子,他本来自于西南黔州之地,对西北之地的气候不大适应,来了这么多日都待在屋里歇息或看看医书什么的,今日是听说夫人出了事才撇下屋内医书去给她诊断了。没想到这一诊还真给诊出毛病了。

    他揪着胡子叹气,夫人的身子情况平生罕见,他行医几十年也没见过这种病例,愁得他不知道揪断了多少根胡子。

    “华老先生,我夫人真病了?”程让一进门便看见他连连摇头叹气,心头起了些不好的预感。

    巫医一看是他,赶紧一五一十说来:“我观夫人脉象奇异,内里虚寒,这可不是长寿之相。”他其实更想说的是“短命相”,但这词在嘴里滚了几遍,到底没说出来。

    “夫人的身子比之在京城越发不如了,可奇怪的是夫人自己并无感觉。”他摸了把胡子,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按理说这身子亏空,外表应表现出来才是,夫人内里亏损,可外在的精气神却很好……”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诊错了。

    程让垂下眼皮,听他说了一通,淡淡道:“那今日夫人是真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巫医说起这个时忍不住露出点笑意来,“夫人那肚子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过嘱咐我对外宣称她被穆世子推倒因此身子受了损伤,至于什么损伤,刚刚已经有下人拿了城里富豪送来的安胎药来给我瞧了。”

    那笑意转瞬即逝,他很快又严肃起来:“虽说夫人今日是假装的,但将军您真得好好说说夫人,可不能拿子嗣之事开玩笑。要我说现在夫人年纪还小,身子也不好,暂时不宜要孩子。”

    程让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又问:“您刚刚给她喝了什么药?我一进院子便闻见都是苦药味。”

    巫医板着脸道:“一碗加了黄连的寻常补药,小姑娘得好好治治,怎么能装滑胎这种事?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真当那穆世子不知道?今日这黄连只是给她个小小教训!”

    程让不由得好笑,不过心里也认同巫医的做法,阿沅确实该长点教训。听闻没有其他事,他转身出了药房。

    阿沅的身子情况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他抬手摸了摸胸膛,白虎刺青隐在皮肉里看不见,但他知道它一直都在。只要他还好好的,阿沅就不会有事,所以为了阿沅,他也绝不能出事。

    离主院还有一段路,他就听见院子里传出两个人的说话声,他故意加重了脚力,脚步重重地踏在石板地上,果不其然,院子里的声音一下子消散了,安静得仿佛从来没人在过。

    “夫君——”阿沅怯怯地叫了一声,可怜兮兮地倚在门边。旁边留夷目光瞥向一旁,选择眼不见为净。

    程让淡淡地看着自家夫人,看得她手开始紧张地抠门框时,才出声道:“留夷你先出去吧。”

    留夷斟酌了下,觉得自己还是不宜掺和人家夫妻之间的事,给了门边姑娘一个“有事就大声叫我”的眼神,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走。

    看院子里没有了闲杂人等,程让走过去捏她脸道:“夫人今日玩得开心?”

    阿沅讪笑:“开心呀。呃,不不不,不是很开心……”她扁嘴控诉道:“穆世子今天欺负我。”

    程让安抚地顺了顺她头发:“我明日就找他算账去。不过——孩子去哪儿了?”他低头看向她肚子,“我听说你当时抱着肚子哭得可惨。”

    阿沅往后挪了一小步,半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孩子……没有了呀。”

    话音刚落,她后脑勺上就被敲了一记,程让轻叱:“胡说什么呢?不许乱说话,今日的苦药还没喝够?”

    “我错了!”她当机立断认错,迅速抱上程让的手臂撒娇,“药好苦,我不想再喝了。”

    程让领着她进屋坐下,倒了杯热茶,试了水温之后递给她,好整以暇问道:“你说明日该传些什么消息出去?”

    阿沅捧着茶杯小声试探:“就说我小产了啊,我又没怀孕,总不能变个孩子出来吧……”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

    程让手痒又捏了捏她的脸:“不许拿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开玩笑,这次就算了,对外就说你病了,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你自己不许再说小产的事。”

    阿沅吐了吐舌头,乖巧地低头喝茶。

    “至于穆世子嘛,”程让嘴角勾起些弧度,笑容微冷,“他今日哪只手碰了你,我明日就去将他那只手给打折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完全没将一位王世子放在眼里。

    阿沅纠结:“倒也不必,留夷姐姐已经把他套麻袋打了一顿了,再把他手打折了是不是不太好?”

    万万没想到留夷的行动力这么迅速,程让难得噎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夫人今日被穆世子欺负了,为夫不管怎样明日也该上城主府为你讨个公道,夫人这些日子就先待在府内好好歇息吧。”

    若他没料错,穆高泽必定已经记恨上了阿沅,阿沅还是待在府里最为稳当。

    第97章

    一反往常态,废物如江三。

    听说穆世子抱病在身、不见外客的消息时,阿沅正喝着加了黄连的补药,苦得她小脸皱成一团。

    “哈?”听到这消息,她开心地灌了一大口,终于将一碗补药喝干净,再喝了一大杯水之后才能正常说话,“他生什么病了?”

    侍女接了她的碗,也笑道:“心虚呗,将军正要上门找他算账,他便病了,还能是什么病。我听出去采买的人说世子昨日就被人打了一顿,肯定是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了,有人路见不平替您教训他呢。”

    阿沅憋笑,拈了两枚蜜饯扔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总算冲淡了嘴里那股挥之不散的苦味。她叹气,没想到巫医什么事都和程让交代了,害得她以后每日都要喝这清热去火的“解毒”药。

    晚间她格外乖巧地替程让捏腰捶背,程让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直到她忍不住用力捶他时,他才像是刚回过神来:“捶累了?那便不捶了,你快歇息吧。”

    “你在想什么呢?”阿沅没停手,继续给他捏肩膀。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充满了力量感,她要费好大力气才能

    程让又沉默,盯着面前的烛火看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沅我过几日让人先送你去桧山城吧,那里处于朔州中心地区,还有定阳王坐镇,蛮族应该不会侵入。”

    “不行。”阿沅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以及严肃,她收了手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眼睛道,“我是你的夫人,你在这关头将我送走是要引起城中百姓恐慌吗?你是守城将领,你身后的是一城的百姓,而不只是我一个人。”

    程让抬手轻触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生怕手重了她便成了幻影。但他的话音理性而克制:“不一样的,百姓的性命是我守城的根本,可是,阿沅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是对我,而是对敌人来说。你明白吗?”

    阿沅突然就懂了,对程让来说,他誓死也会守护城中百姓和自己夫人的性命,所以并无多少不同;但对敌人来说,取一人性命可比攻下一城容易多了。她是程让的软肋。

    她低下头想了会儿,还是不能接受,抬头质问道:“那你能保证我去桧山城的路上不会被劫持吗?能保证桧山城里就一定安全吗?能保证定阳王不会拿我要挟你吗?”

    一连三个问句,掷地有声,问得程让无言以对,一个都没办法保证,这偌大的朔州对他们来说是危机四伏。其实他原先是抱着让阿沅暂居定阳王府的打算,因他在前线抗敌,定阳王碍于流言也必须善待他的家眷。

    可如今经阿沅这么一说,他忽然就不确定了,依定阳王世子的德性来看,他父亲能是什么理会流言的人,怕是巴不得将阿沅控制在王府里,再与他坐地起价。

    他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我没办法保证。”

    阿沅看他情绪陡然低落下来,眉间郁色沉重,心疼地伸出手去描摹他的眉眼。这大半年的疆场生活让他面容更为冷硬,瞪起眼时如利剑出鞘,寒气逼人。

    “你别这样嘛,有你在,敌人怎么会威胁到我?”她轻松笑道,“我昨日去听书,看茶楼里的人还是那般轻松惬意,便问与我同桌的姑娘,他们为何一点都不惊慌。你猜,她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

    “她说他们都习惯了,蛮族每年都会来抢点东西,以前他们是怎么过的,如今还是怎么过,何况今年还有程将军你在呢。”她故意隐去了李霜落也说了穆世子的话。哼,一个整日流连花丛的世子好意思么?

    她说得轻松,程让也给面子笑了出来,气氛总算没那么压抑了。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今年与往年是不一样的。蛮族肆虐朔北这么多年,定阳王为了不费兵力,每回都只是任他们抢些东西,再不痛不痒地将人赶出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平衡是很容易打破的,蛮族的胃口越来越大,已经不满足于只抢东西,侵占地盘的心思蠢蠢欲动。程让去年一战覆灭了他们的野心,却也激起了他们的仇恨。

    蛮族其实差不多已经将这朔北之地当做他们的粮仓,粮仓既然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只能付之一炬,而程让这个守护粮仓的人自然是他们最大的绊脚石,意欲除之而后快。

    “话说回来,穆世子他手还好吧?”阿沅换了个较为轻松的话题道,“我听说他身子抱恙,你今日去城主府见到人了?”

    程让嗤笑,这穆世子还不如当年的定阳王,想当初定阳王也算是名镇西北,威名差不多能止小儿夜啼。谁能料到他即将传位的世子胆子这般小,被打了一顿就缩在城主府里不露面了。

    他道:“我去信给定阳王了,大概过几日世子就会收到责书,你近日注意些不要出府,若要出府也得多带些人。”

    阿沅听话地点头,就算程让不说,她也不会出府了,她对外可是个病人,城里好多人家都送了东西来,她还挺不好意思的,毕竟她真的啥事没有。没办法,她只能让长风给每户人家都回了银子回去,只当是自己买的。

    过了几日,城里城外表面上看来都颇为风平浪静,但实际上程让已经抓到了三波意图混入城中的蛮人,还弄掉了两个蛮族埋了好几年的暗桩。

    阿沅一直安分地待在府里,日子虽无聊了些,但看看书、写写字,倒也适宜。当然最为有趣的便是听留夷姐姐变着花样骂江见杞。

    “呵真是块烂泥。”

    她记得前几日还说的是朽木,这么几日就变成烂泥了?她在心里暗暗比较,朽木不可雕也与烂泥扶不上墙,究竟哪一个程度更严重些,结论是不相上下。

    看来江见杞真的很遭嫌弃啊。

    再过几日,留夷又道:“呵江三就是个废物。”

    阿沅正要跟风嘲讽几句,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江见杞莫不是故意的?故意装作什么都学不好的样子,那就可以一直赖着留夷了!说不定留夷看不过眼,还会手把手亲自教他!

    想到这一关节,她按捺不住了:“留夷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什么意思?”

    “江见杞都从军两三年了,总不能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他如今表现得这般……废物,肯定是图谋不轨!”她凑近在留夷耳边道,“俗话说教了徒弟饿死师傅,留夷姐姐你可得留点儿心,少费些心在他身上。”

    留夷一听,若有所思:“故意装的?”

    阿沅见她已经开始怀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而且这不划算啊,朝廷还按年月给发俸禄呢,你如今已经收了他的银子,他却故意装学不会,那不是浪费你时间吗?你本来教他一月便能那些银子,如今因他拖延,要教他三月,你说划不划算?”

    留夷神色一凛,有道理!江见杞这厮好狡诈的心思!

    阿沅微笑,江见杞你敢带程让去喝花酒,那我就让你一辈子喝不上花酒。

    白日里江见杞也得在军营里,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跟着留夷学武,就这么学了十来日,他觉得自己精力越发不济,身体快要熬不住了。

    程让看他双目无神,双颊凹陷,眼下发青,忍不住问:“你晚上做贼去了?”

    旁边副将看了看他的面相,摇了摇头:“我看江大人这是纵欲之相啊,做的采花贼吧?”

    江见杞瞥了两人一眼,眼睛恢复了点神采:“你们知道什么,老子晚上都在习武,强身健体!”

    听他如此说,程让挑眉,想起来阿沅与自己说过江见杞卖身拜留夷为师一事,不禁赞叹,果真是能屈能伸。

    “习得如何了?”他顺口问道,“我似乎听留夷说你是块烂泥来着。”

    江见杞瞪眼,想要反驳却无话可说,他确实很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一窍不通的废物,然后留夷就会亲自指点,然后不可避免地身体接触……

    啧,这种师徒情趣外人怎么会懂?他哼了一声,拒绝回答程让的问题。

    将桌上的布防图收好,江见杞道:“穆世子还在装死?蛮族人都快越过雪山了,他怎么还能窝在城主府里?”

    副将回道:“世子又不懂排兵布阵,不如好生待在府里,省得来军营添乱。”身为将领,他最厌恶那些身份高贵,权力重大却又听不进谏言的长官了。在他看来,穆世子就属于这一类人。

    程让淡淡道:“世子有恙在身,就让他在府中好好歇息吧。”他只希望待在城主府的穆高泽别最好老老实实的,但心里隐隐预感,这并不可能。穆高泽怎么可能老实?

    阿沅和留夷聊了许久,成功给她上了江见杞的眼药,正待多说一些时,有侍女来禀告道:“府外有一位李姓女子求见,说与夫人您是认识的。”

    阿沅愣住,她在这兴阳城认识的李姓女子应当只有李霜落,她为何会上门来?她们没熟到那份上吧?

    她皱了皱眉:“请她进来吧。”

    留夷却突然拦住道:“等一下,你先去床上躺着,我出去问问她有什么事。”

    李霜落见出来的只是那日见到的女护卫也不奇怪,落落大方地打了招呼,便点明来意:“之前听说将军夫人身子抱恙不能外出,错过了庆丰茶楼金嘴儿的说书。我想着夫人在府中应该也是无聊,今日特地前来将他这两回说的书送与夫人看看。”

    她递出两本书,留夷接过,翻开看了看,目露惊讶:“都是你写的?”

    李霜落点头:“我与那金嘴儿也算相识,借了他的本子抄的,希望夫人能够喜欢。”

    她没说几句便要告辞,留夷看着她款款离去的背影,心头疑窦丛生。

    第98章

    城外蛮族近,城中谣言起。

    对于李霜落能知道她真实身份一事,阿沅并不觉得奇怪,她那日在酒楼前出了那么大的事,城里应该都传遍了,李霜落肯定也听说了。

    她奇怪的是都隔了这么久了,李霜落才带着礼物上门慰问,若要借机讨好她,这时间是不是太晚了些?若没那个念头,又何必巴巴地抄了金嘴儿的说书,再送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