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活着啊……”狄黛米蹭了蹭尤妮丝的后颈, “那我一定是在做梦……”

    狄黛米那一撞看似惊心动魄,但却奇迹般的没有当场气绝,尤妮丝在最初怒火攻心杀掉了那几个侍从之后,才看见躺在地上的狄黛米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尤妮丝被血染红的视野又清晰起来,她指尖微微颤抖,然后缓步走到了狄黛米身边,扶着她的手臂,将她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而狄黛米迷迷糊糊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在梦里才会有人这么背着我。”她在脸颊埋在尤妮丝的颈侧,嘟哝着说。

    尤妮丝脚步一顿,柔声说:“不是在做梦,你还活着,会有人继续爱你,继续宠你,你还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阿罗看见尤妮丝将满头是血的狄黛米背回来时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讶,他先是飞快奔到了尤妮丝身侧,握了握她的手,像是确定尤妮丝还存在了一般,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但仍是皱紧了眉头,沉默着,将狄黛米从尤妮丝的背上抱了下来。

    凯厄斯对尤妮丝带回一个满头是血的小姑娘很是好奇,他坐在屋顶上,晃着双腿,挑着眉笑道:“怎么,姐姐终于想通了,自己亲自去抓了个饭后甜点回来?”

    “弟弟。”阿罗轻叱道,然后低头看了看已经陷入昏迷的狄黛米,神色有些复杂,“她是我的妹妹,狄黛米。”

    “妹妹?”凯厄斯瞪了瞪眼睛,然后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走到了阿罗身边,先是看了看阿罗的脸,然后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狄黛米,“长得是挺像的,我倒不知道你居然还有个妹妹,我还以为你从始到终身边就只有尤妮丝。”

    阿罗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尤妮丝,眼中的笑意稍稍收敛之后,他看上去有了几分严肃:“姐姐,不要再冲动了。”

    尤妮丝看了看衣服上被溅上的血痕,想对他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只是有些木然地看着阿罗,说:“西莉亚几年前就死了。”

    阿罗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

    “狄黛米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尤妮丝又继续说。

    “我知道。”阿罗说。

    “所以我们不一样。”尤妮丝说,“你这些年其实根本就没有如你所言放下过去,你还是在关注着科林斯,你知道那里迎来了新的国王,也知道西莉亚被人偷偷毒死,也知道狄黛米在王宫里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阿罗微微扬了扬下巴:“那我还能怎么样,我要为毒死我的人而痛哭流涕吗,姐姐,她是我的母亲,但她带着外人想要杀了我,如果不是你及时来救我,我们永远都不能再见面了!”

    阿罗濒死时的样子又蹿入她的回忆里,她咬了咬牙,往后退了一步,说:“你说的没错,可是狄黛米是无辜的。”

    阿罗低下头,看着仍陷入深度昏迷的狄黛米,然后轻声说:“对,她是无辜的,所以我会给她最好的。”

    阿罗给狄黛米的,是属于吸血鬼的永生。

    狄黛米在那个星夜昏迷,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一样了。她看着眼前清晰到可怕的木制屋顶,睁大了眼睛,猛地坐起身来,想要触碰自己额头的伤口,触手却是一片光滑,她愣了愣,然后在空气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声响,便立马从床上跳下,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快跑去,看见了外间窗台前,一个背对着她的女人。

    这个女人身材高挑,没有挽发,长长的黑发垂在她的腰间,就像是最上等的丝缎一般泛着柔亮的光泽,窗外的阳光从屋檐外斜斜照入,在她的小臂上轻轻跳动,带着耀眼的光芒。

    尤妮丝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停下手上的动作,将被修剪好了枝叶的玫瑰花插/入瓶中,然后微微扭过头,看向了站在自己的身后的狄黛米。

    “我……”狄黛米愣愣地吐出一个词,然后忙不迭移开了视线,又有些怯怯地移了回来,“阿尔忒弥斯?”

    尤妮丝笑了笑:“我是你一直跟小蝴蝶唠叨着的尤妮丝姐姐。”

    狄黛米的眼睛微微睁大,明明是血红色的瞳孔,却没有一丝妖邪,青春透亮得能看穿她的心底。

    她朝尤妮丝走近几步,有些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想触碰一下这个她从小就一直念念不忘的阿尔忒弥斯,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道强烈的视线,投射在了自己的身上。

    尤妮丝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看见了站在窗外的马库斯。

    并不常出门的吸血鬼仿佛还带着室内的潮气,与灿烂的阳光格格不入,然而他的眼睛却在看见狄黛米时,就像已经狂奔在烈日之下,获得了新生。

    总是被阿罗调侃为呆子的马库斯眼睛里,也终于被阿芙洛狄忒和厄洛斯赋予了活力。

    尤妮丝一开始是反对阿罗将狄黛米变成吸血鬼的,她只要想起自己刚变成吸血鬼时所经历的一切,便只会觉得心里堵得慌,阿罗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一般,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细细安抚,在她耳畔说着一切都过去了,他们会快乐地生活下去。

    狄黛米的确为他们带来了快乐。

    他们一起生活了将近一千年,而这一千年,也是尤妮丝至今最为怀念的日子,他们生活在深山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无论摩里亚半岛送走了几度春秋,无论岛上的国度又如何更迭,活了太久,连罗马人的铁蹄肆意践踏着曾经的家乡,也再没有了任何感觉。

    他们从摩里亚半岛搬去了罗马,居住在闹市区,掩藏了真实身份,与当地人打成了一片,又认识了更多的吸血鬼,并且通过各种各样的手段征服了他们,成为那一片区域内的吸血鬼的支配者。

    之后凯厄斯便兴致勃勃地提议着将来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吸血鬼国度,永远地居住在哪里,再也不用因为外貌不变而每隔一段时间就被迫搬家,阿罗微笑着点头,而马库斯则是揽着狄黛米,没有任何表示。

    当时的尤妮丝听了这个提议,只觉得是这个名叫“沃尔图里”的地方,将是她之后无穷无尽的生命里唯一的家,却没有注意到阿罗在与马库斯和狄黛米握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阴沉。

    而她梦想中唯一的家,在时隔不久的一场袭击中,彻底粉碎。

    在那场五六个流浪吸血鬼的袭击中,狄黛米被对方一个强壮的吸血鬼拧断了脖子,在马库斯的眼前,投进了大火之中。

    第54章

    那时正是罗马的初春, 春风还未拂遍大地, 皮肤尚能触摸到料峭寒意,一连下了好些天的大雨,台伯河水势也更加汹涌。待到大雨停歇,春日阳光终于含羞带怯地从云层中露了一面时,罗马发生了一件大事,为了拯救在卡莱会战中被俘的九千罗马士兵而决定远征帕提亚的恺撒,在庞培兴建的剧院东门廊遭到了元老院成员刺杀。

    陷入巨大悲痛的罗马城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平民区少了一个爱笑爱跳舞的漂亮女孩。

    那些天尤妮丝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被困在铜汁浇铸的棺木中的时候, 视野虽然清晰,却依然觉得那种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已经牢牢覆盖在了瞳孔上,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漂浮在了云端, 每走一步,都走得不踏实, 当久违的阳光照进她的眼底时, 她才看见桌上那盆狄黛米去年七月种下的紫罗兰, 居然结出了几朵花苞。

    “姐姐喜欢玫瑰花,应该看看其他的花的, 它们也很好看啊,它们也想得到姐姐的爱。”当时的狄黛米抱着花盆敲开了她的门,笑着对她说。

    尤妮丝记得狄黛米当时的模样,尽管已经一千年过去, 但一直被马库斯保护着宠溺着的她仍然还是一个十八岁少女那样天真可爱,她将花盆塞到尤妮丝怀中, 眨了眨眼睛,又添了一句:“紫罗兰开花很好看,非常好看!”

    只是紫罗兰结出花苞的时候,狄黛米已经葬身大火,化为飞灰。

    阿罗和凯厄斯杀掉了那些流浪的吸血鬼,将他们撕成了碎片,烧成了灰,投进了咆哮着的台伯河,台伯河会带着这些灰烬离开罗马,投进深深的第勒尼安海。

    凯厄斯一直处于暴怒之中,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定会将这些不知好歹的流浪吸血鬼们一网打尽。

    而阿罗一直陪伴在尤妮丝身边,在尤妮丝注意到那盆紫罗兰时,他便将花盆放到了窗台上,与玫瑰花放在一处,然后轻轻地摸了摸欲开未开的花蕾。

    “尤妮丝,出太阳了。”阿罗轻声说。

    尤妮丝抬眼看了看他。

    “我们去把那些隐藏在罗马各个角落里的家伙拎出来吧,我要杀掉他们。”阿罗回过头来看她。

    尤妮丝能看见他血红色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杀意。

    是了,狄黛米是他的妹妹,他应该比她更加悲伤。

    尤妮丝点了点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台前,看了看窗外刺眼的阳光,说:“马库斯和凯厄斯呢。”

    “凯厄斯去看住马库斯了。”阿罗说,“马库斯亲眼目睹了狄黛米的死,他太痛苦了,想要自杀,我不能再承受又一个家人的死亡了,所以我吩咐凯厄斯好好看住他。”

    尤妮丝低下了头,双手攥住了自己衣裙的衣料。

    马库斯又回到了一千年前刚转变为吸血鬼时,将自己困在黑屋子里的时候。

    凯厄斯坐在马库斯的屋顶上,也不惧有人看见他此时闪闪发光的样子,他穿着白色的托加,配着一头灿烂的铂金色头发,低着头,像是正在为奥林匹斯众神倒酒的甘尼美提斯一般,只不过再走近一些,就能看见他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以及手中那柄闪着寒光的铁矛。

    尤妮丝走近一些的时候,他就抬起了头,眼里的阴戾稍微散了一些,然后便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托着那柄铁矛走到了她身前,也不说话,只是这么直直地盯着她看。

    尤妮丝从他手中拿过那柄铁矛,说:“你在哪儿拿的。”

    “前些天看见附近有人结婚,新郎用铁矛掀起了新娘的头纱,我觉得兵器不应该属于那里,所以就带回来了。”凯厄斯说。

    尤妮丝勉强笑了笑,说:“你觉得天底下的兵器都应该属于你。”

    凯厄斯道:“当然,兵刃在那些废物的手上也只能成为一堆废铁,在我手里才是死神索命的利器。”

    尤妮丝将铁矛还给他,他接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爱情就是这样的吗?”

    尤妮丝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仍是低着头,只是眼里已经没有了戾气,只有几分淡淡的迷惑:“狄黛米死了,我很难过,可是马库斯却也想要跟着她一起死。”他抬眼看向尤妮丝,说,“姐姐,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很畏惧死亡,我以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是马库斯却想要获得死亡,我不明白,这就是爱情吗。”

    尤妮丝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凯厄斯,爱情不止是卡图卢斯的情诗那样炽热,它还充满绝望,当挚爱死去,就算你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亲伴,却还是觉得自己孑然一身。”

    尤妮丝推开马库斯的房门,阳光从门缝钻进屋内,刺破了那片浓重的黑,照出了飞扬着的细小的灰尘,以及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马库斯。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花盆,花盆中是已经结出花蕾的紫罗兰。

    客人的来访仍未将他从自我世界中剥离出来,他低着头看着紫色的花苞,像是一尊雕塑。

    尤妮丝在这一刻忽然就觉得,无论她跟马库斯说什么,也无法帮助他从挚爱已死的悲伤中脱离出来。

    马库斯是个性格非常温柔的人,但温柔的人执拗起来,却像是一块无法撼动的巨石。他不喜欢战争,不喜欢侵略,所以小时候被父亲绑在凳子上,用马鞭狠狠地抽打,也未能让他松口去参军;而在双亲过世之后,他又能一声不吭地在军帐前跪上一天一夜,要求加入军队。

    尤妮丝见多了一千年来,他是如何去爱狄黛米的,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多的,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这些天他都是这样的。”凯厄斯走到了尤妮丝身后,淡淡地说。

    尤妮丝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退出了屋子,将门掩上。

    “我们报复吧。”凯厄斯在尤妮丝的身后说,“姐姐,狄黛米死了,马库斯生不如死,我们的家毁了一半,我无法忍受,我们将沃尔图里经营成最庞大的吸血鬼帝国吧,让其他吸血鬼对我们生出畏惧之心,让他们连碰一下我们的袍角都觉得是一种奢望。”

    尤妮丝回过头去,只见凯厄斯红色的眼睛里满是杀意,这样浓重的杀意与他纯洁而无害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垂了垂眼帘,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她只想往后无穷无尽的生命里,每一天都像是过去的那一千年一样,亲朋爱人都在身边,他们不用忧愁未来,不用忧愁现在。

    尤妮丝跟着凯厄斯一起在马库斯的屋顶上坐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月色高悬时,她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与凯厄斯挥别。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屋里空荡荡的,阿罗并不在。黄铜吊灯上的烛火稍稍跳动,将屋内的影子照得飘飘忽忽,吊灯下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葡萄酒杯,她刚进门时就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大概是阿罗给她准备的晚餐。

    她走到木桌旁边,啜了一口杯中液体,入口还有些温热,阿罗离开应该并不算久。

    她抿了抿唇边残留的液体,然后翻开了放在桌上的《歌集》。

    “他幸福如神明;

    不,但愿这话不渎神;

    他比神明更有福分。”

    当人处在不幸时,所有的幸福都显得格外刺眼。

    尤妮丝将《歌集》丢到了一边,而后站起了身,走出了屋子。

    以往在深夜时分,尤妮丝跟阿罗会像小时候那样,缓步走过罗马的大街小巷,这座繁华的城市被他们的双脚丈量过不知道多少遍,元老院会堂、音乐堂、斗兽场、甚至于妓/院和澡堂,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去过,这是他们之间的乐趣。

    而这一天,没有阿罗在身边,失去恺撒的罗马城也不富往日风情,月光冷得瘆人,她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儿,变化为了一缕轻烟,飘向深夜中的城市。

    罗马的每一条街巷她都无比熟悉,连鞋底踏在石板路上的触感都牢牢铭刻在心底,而今天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走,却又像是另一种体验,她游荡了许久,直到看见了站在旧元老院会堂遗址上的阿罗。

    他的身体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下,但尤妮丝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飘到了他身侧,停在了他的身侧,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俊美而冷硬的侧脸,他血红色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笑意,像凛冬坚冰一般。

    尤妮丝还想着为什么阿罗会出现在这里,便感觉到有人在迅速靠近,与此同时,阿罗脸上挂起了意味不明的假笑,他还未转过身去,那人就已经来到他身后,低声怒道:“阿罗,你违背了我们的盟约。”

    这个人操着一口带着浓烈异国口音的拉丁语,应该不是罗马人。

    阿罗转过头,看向他,嘴角虽然挂着笑,但眼里却依然是冰冷的:“巴特勒,他们杀了我的妹妹。”

    “那不正是你所想的吗?”那个人道。

    “我没有想杀她。”阿罗说。

    “可是你明明能救她,却看着她被我的人扭断了脖子投进大火,这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吗。”那人质问道。

    尤妮丝在听见他这么说的时候,便已经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转过头去看阿罗,想在阿罗的表情中找出反驳,然而清冷的月色将阿罗的脸照得非常清晰,清晰得将他平静而冷漠的眼神映射到她的瞳孔之中。